家乡唱老戏的传统始于何年我不得而知,自从我记事起,村子里开始唱的是“革命样板戏”,不外乎是《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爱听戏的祖母听了这些戏后,对我说:“咱村里以前唱的老戏更好,还走村穿乡打擂台,在十里八乡都很有名,可惜快要失传了!”祖母说的老戏,其实就是国粹京戏。听了祖母的话,我既为家乡有着唱戏的传统而自豪,又为丢失了唱戏的传统而惋惜。虽说后来唱老戏的传统又恢复重唱了一、二年,但随着改革开放后的“分产到户”,也自行流产了,经历了一波三折的家乡戏,在我脑海里也形成了波澜,汹涌澎湃,感情激荡。
家乡在周遭属于大村,在很多年前就形成了唱老戏的传统,单看那遗留着斑驳岁月的戏台子,就有些年岁了,打我记事起就有,那时候就不知已存在多少年了。这个老戏台子设在村子中心大街的北侧,说是戏台子,那真是恭维它了,其实就是一个简易的土台子。这是借着村子原来一片空地的土坡,经削高补低,再搭上个戏棚子,就成了村里的戏台子,戏台子的下面就是上千平方的宽阔场地,能容纳周遭村子数千名百姓听戏,真像是一个“大戏院”。就是在这个土造的“大戏院”里,岁月经年不知唱了多少出戏。儿时虽没看到村子里唱老戏的,但看到过办公室旧仓库里的一堆老戏服,有人还故意穿上老戏服,学着唱戏的动作走上两步,博得一阵阵嬉笑声、喊叫声,打破了村子的沉寂。
祖父就是个老戏迷,据家乡老人讲,祖父当区委书记时,召集开会时,先唱上一段京戏,活跃活跃气氛。祖母嫁给祖父后,经耳濡目染,对京戏了解了许多,加之那又是京戏盛行的年代,因而祖母听着戏里戏外的故事自然就多,她总爱跟我说这戏里戏外的故事。其实,我那时还小,单说听老戏,我不太爱听,但从祖母口里绘声绘色地说出来,像听故事一样,我就很愿意听了。
听祖母讲,过去,村子的老戏班子唱戏真好,不只是在村子里唱,还要赶集拉乡去唱戏。那时唱戏爱打擂台,在戏台上搭两个戏棚子,各唱各的,哪边唱得好,听众自然就多,唱上几个回合下来,便知胜负,老家总是输少胜多,这是老家戏班子为之骄傲的地方。这一拉乡唱戏不要紧,在十里八乡又名声大震了。唱出了名堂自然就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闲着没事凑到一起,讨论讨论这,评论评论那的,有时候就扯到唱戏这个话题上了,有的就说:“人家乔家还有个戏班子,京戏唱得真好”、“那可不,在山西打擂台几乎哪次都赢。”唱戏给外村人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本村人就不用说了,尤其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爱唱戏的人,村子里爱好唱戏的自然就渐渐地多起来。
戏唱得好,自然就有功夫过硬的演员。祖母还不只一次地跟我说起一位唱戏特别好的,她说离我家老房子不远的一户人家,这家男主人专演包公,这人长得强壮彪悍,黑红的脸膛,声音又洪亮,一看形象就很像那传说中的包黑。那演技更叫绝了,他演包黑的功夫真是到家了,光摆弄那两个纱帽翅就让观众看半天,笑半天,议论半天。纱帽翅在他的头上很灵动,有时两个纱帽翅一齐摇,有时一个在摇,他说让那面动就那面动,这边不动了,那边又动起来,只见一边上下飞闪,一边纹丝不动。台下直叫:绝了!绝了!演得好极了!听祖母这么一说,我那时也觉得情趣盎然,真想一睹那个了不起演员的尊容,可惜他已过世了。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受“文革”影响,戏班子被拆散了,戏台子被刨了,老家唱戏被终止了几年。过了几年,全国兴起了唱“革命样板戏”,村里为适应形势需要,又重新组织起戏班子,重新搭起戏台子,戏台两旁竖着的两根木桩上绑着的两个高音喇叭是当时最好的音响,周围的几个村子都能听得到,高音喇叭里唱戏的声音一响,有些周遭村的老百姓也就快走慢赶地来听戏。村子一时间又活跃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听到锣鼓声,就涌向了戏台子。
那时唱的样板戏,最有代表性的有《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海港》等,戏唱得好,又有唱老戏的传统,自然就吸引听众,听戏的人越来越多,又似乎回到了过去听戏的那个年代,戏台子前总是挤得满满当当的,都挤来挤去的寻找个好位置,有的干脆就拿着个小板凳、马扎子拱到前面坐下,这样听起来更舒坦些。听戏者中有挤到前面坐着的,有晚了在后面站着的,有爬到旁边草垛上的,有爬到树上骑在树杈上的,还有爬到邻家墙顶、门楼上的,真是五花八门,什么站姿、坐姿的都有了,因为听戏,经常有从墙顶上动了东西,砸碎了这家主人的瓦罐什么的,都是为了听戏凑热闹引起的,主人也不好说什么,就这么过去了。
那时候听戏几乎场场爆满。有人一听说唱戏,为了占个好位置,刚吃过饭就打发孩子去占地方:“快去吧,去晚了就占不着好地方了!”都想抢个早,于是乎,就见一个个小伙伴两手提着马扎子、小板凳,纷纷从村东头、村西头、村南头、胡同口涌向戏台子,着急地占地方,有的家里穷,没有那么多的板凳、马扎子,干脆就在戏场子画个大圈,把圈里面摆上几块石头先占着地方,开始还算风平浪静,可到了戏快开场的时候这招就不好用了,有人就不管不顾地挤进所画的圈里硬坐下,这就不免因界限不清发生口角、斗欧。不过,等开始唱戏了,事端也就自然平息了,因为唱戏的魅力紧紧抓住了人们的眼球,再没人爱争执了。
因唱戏、听戏把人缘关系也拉近了,亲戚更亲了,朋友更近了,相互接触的也多了,有些人提前就找人捎信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搬来,有些把远房亲戚也请来听大戏。十里八乡的人听说我老家唱戏,有事没事就来走亲访友,有些常年不上门的亲戚,也借着听戏赶来叙叙旧情,唱戏那阵子,村里格外热闹,就连周遭村子也热闹起来。
那时候,虽说来回就是那么几出戏,可人们就是听不厌,会听的听门道,不会听的听热闹,都听得那么津津有味。大人们听戏是真听,听的入了迷,演员在台上演,观众在台下听,上面一啊啊,下面就叫好,台上台下互动起来,好不热闹。当时的“杨子荣”、“少建波”、“李玉和”、“李铁梅”等给人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的还被传为佳话。
小孩子就不同了,只喜欢武戏,看着台上刀来枪往的特兴奋,就在台下学着舞起来,演戏的后台对孩子们具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他们对一幕幕戏背后的那块儿天地充满着好奇。后台的一切在孩子们的眼里是那么的新奇、有趣和不可思议,从听戏中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孩子们还是模仿的天才,听完了戏,几个人凑到一起,各自从家里拿来道具,然后划地为台,搬两张凳子在中间一放,就模仿着演起戏来,我记得唱《红灯记》的时候,几个小伙伴就从自己家里扛着长板凳,拿着磨刀石、剪子,学着《红灯记》里磨刀人大声唱着“磨剪子啦戗菜刀”,感到特别威风,我叔叔当年就演过“磨刀人”、“杨子荣”等几个主角,他在台上表演,我就在台下或过后模仿着表演,当年的样板戏红火了一阵子,我也着实感到风光了一阵子。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不唱样板戏了。唱过戏的人就感到有了缺失,心里就痒痒,唱过戏的人多了,凑到一起,就爱瞎鼓捣,时而你一啊啊,时而我来个动作,鼓捣来鼓捣去,你一言我一语的,你一招我一式的,本来寂静的场面就会热闹起来,有人乘兴还亮亮嗓子。时间一长,有人就倡导:“咱们唱戏吧?,还真能唱起来。”经他这么一说,大伙还真有意。因为长时间凑在一起鼓捣、琢磨,心里有底了,脑子里有门道了,心里也就不打怵,也就唱的自然顺畅,功夫了得,其实,大多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大约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戏班子“重操旧业”,重新买了戏服,会唱老戏的都汇聚一起,还真大有人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十人,生、旦、净、丑四大行当的一个都不少,为了演好戏,村里在荆家营房腾出房子,昼夜组织排练,顿使这个昔日封闭的村子又热闹起来,近2000人口的大村如同集市一般,吸引着南来北往者的眼球。且说演戏的本来兴致就很高,白天演练了一整天,吃罢了晚饭,又点上汽灯,通明瓦亮,如同如昼,就接着排练。看戏的则更愿意凑热闹,三个一帮,五人一伙,说着:“走,咱看演戏的去吧!”就嘻嘻哈哈地到了现场,那时的唱戏、排戏就满足了乡村百姓的精神需求,成了消遣生活的最好乐趣,往往演员到了哪里,哪里就会人头攒动,把个大院或房子围得水泄不通,儿时的我也愿凑热闹,到了晚上经常去看排戏的,愿意听那些“呜呜呀呀”的声音,而有些人看戏更有兴致,一招一式都看得很仔细,百看不厌,时间长了,有些台词都背过了,演戏的出现点漏洞他都能立刻听出来、看出来,这就是看戏看出了真门道,看出了真功夫。村里看得人越多,演员们排练的越认真,排练的越认真,这戏就越演越好,别看乡村这个看着不起眼的戏班子,也吸引着十里八乡的人来观看,在原来的戏台子已应接不暇,村里又在西南面的自留地里寻找了更宽敞的地方,设立了新戏台子,这样,就连周遭村子的观众听众也容纳得下,唱戏的地方宽敞了,人们活动空间大了,有些青年男女还借听戏的当儿,顺着空闲的场地,有意无意地寻找着自己的意中人,多看上几眼,听戏美,听戏人心里更美。
戏听进去,还真感染人,老家的演员们穿着戏服表演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刘备招亲》、《苏三起解》、《铡美案》等剧情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几个唱腔比较好的“刘备”、“包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的真不亚于专业演员,最打动我的还是《杨家将》中杨六郎的扮演者,他的一招一式都吸引着我,他那嘹亮的嗓音更使我难忘,以至于后来,我经常见到本人,就会想起他饰演的剧中人物来。
戏唱得好了,观众越来越多,老戏台子下已挤不下这么多人,就商量着在村子的老学校的场地上设立了戏台子,台下那一片空旷的菜地、大姜地可容纳成千上万的听众,正赶上正月初四、五唱戏,来走亲戚的特多,还有在外地工作回来探亲的也赶过来听戏,图个热闹。这样一来,戏台子上锣鼓喧天,演员们在紧张地彩排着,戏台子下熙熙攘攘,人们在静静地听戏、看戏。当戏唱《铡美案》时,刚要铡陈世美,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台上,心里紧张起来,现在想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后来,实行改革开放,联产到户,家乡的戏班子又自动解散了,乡村百姓们感到若有所失,因为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好传统又丢失了。如今,家乡戏已远去了,我怀念那曾抵达我灵魂深处的家乡戏。
乔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