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摸鱼要的就是一个摸字,于水流之中感知怦然一动的喜悦。母亲言,鲫鱼为草籽所化,水尽鱼飞。江南亦将鲫鱼称为鱼菜,归于素菜,心有所惑。摸鱼儿做词牌解,有乡野之风,更消几番风雨,匆匆又去摸鱼,是我篡改的。鱼无罪,怪我年幼无知。
摸鱼儿靠的就是一个摸字,水在流淌,人伏在水里,一双手摸摸索索,在踅摸一次次小小的惊喜。手一动,水花一颤,老黑叔手一扬,肯定撇上岸来一条三五寸的鲫鱼。鲫鱼,我们村叫草鱼板子,没有太大的,顶多长得像巴掌。柳条儿鱼不适合摸,像飞行在水面上的一支响箭,嗖的一声,稍有风吹草动就游去了二里地远。
我从小学会摸鱼的本事,村前的那条小河,是我的私家游泳池,蛙泳蝶泳狗刨,一上午就掌握了基本要领,剩下的就是借口摸鱼泥鳅般在水里混日子。老黑叔是我们学习摸鱼的专业导师,警告用三个字代替摸鱼技术概要:一要轻,身子轻,呼吸轻,手脚轻;二要稳,眼神稳,动作稳,摸到鱼的时候手要更稳,不能到了手的兔子又跑掉;三要忍,忍耐水的冷,忍耐长久没有收获的煎熬,忍耐不能咳嗽放屁,大概鲫鱼闻到怪味刺鼻也会顺水而逃。
李时珍说:鲫喜偎泥,不喜杂物,故能补胃。冬月肉厚子多,其味尤美。我们岂能不知,常常见几个光屁股泥猴儿从水中湿淋淋上岸,黑黑的皮肤在水面上闪光,柳条穿鱼,应该是一幅淡笔勾描的水墨,柳是青的,鱼是黑的,一缕乡野的风中飘着喜悦的浅红,跟着夕阳回家。
摸到的鱼要吃,母亲若嫌麻烦,就说去池塘揪一张荷叶,灶火尚有余烬明灭,以荷叶裹鱼,埋在余烬里,不几时就飘出鲜香来。嗅嗅鼻子,剥开烧焦的荷叶,手撕,蘸盐,其味溢满整个童年。
小河不远的地方有片芦苇坡,芦苇中有翠鸟,有狡兔三窟的野兔,更有潜伏在芦根里的鲫鱼。不管姿势是否优雅,撅起屁股,一双手在浅浅的水中慢慢挪移,水花一颤,就有一条鲜活的鱼儿甩上岸来。也有手脚冰凉的时候,摸着摸着,摸到一条凉凉的家伙,以为是少见的黄鳝,想着一家人就有了改善伙食的理由,拎出水来,是一条青花水蛇,在扭动曼妙的腰肢,喊一声娘,双脚跳上岸来,小心脏扑通扑通,需要半个时辰方可魂魄归位。
摸鱼儿是一种词牌,大略写词的辛弃疾元好问当年也是摸鱼的高手,摸着摸着兴起,就在岸边唱起歌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又去摸鱼儿。元好问不是,寂寞萧鼓中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颇有儿女情长之意。我们不懂,我们只是在村前的小河里摸鱼,不敢高声语,恐惊水中鱼。摸着摸着,摸走了童年,摸老了爹娘,一转身,暮色苍凉,坟上青草青几许,徒留一丝感伤。
有关鲫鱼的公案有两个,一是林洪在《山家清供》载:鄱江士友请我喝酒,端上一道菜,说叫酒煮菜,结果一看,哪里是菜,分明是用酒煮鲫鱼。等我看赵与时《宾退录》的记载,说靖州风俗,办丧事期间不能吃肉,只能以鱼为菜,所以又叫鱼菜。杜甫《白小》诗可证,“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可见以鱼做素,在不少地区早已有之。
另外一桩公案,林洪那位朋友也说鲫鱼是粮食变的,用酒煮食对身体大有裨益。再有《埤雅 鲋》所引:“鲫是稷米化之,其鱼腹犹有米色。”看来这种道听途说流传了千年之久,我母亲也说过,鲫鱼是草籽变的,每到阴雨天,草籽落水成鱼,水干时,化风而去。
我并不想就此释疑,为在水中潜藏的鲫鱼试图做一个童话般的归宿,只是在十几岁的时候读到丰子恺的一幅漫画,彻底颠覆了我对自然万物的看法,图中一釜,釜中一鱼,釜下有火,火起,鱼一直保持极力躬身状,直到死。
——那鱼原来是为了保护腹中的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