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连春风都不愿度的玉门关,这年的冬天似乎格外长,呼啸的北风刮在脸上,慢慢就让人失了知觉。他们已在这儿困了三个多月,千里冰封,而战局也像化不开的冰块一样僵持着,军情紧急,除了战报的传送之外,他们与外界的联络早已断了。
篝火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北漠的烈酒散发出阵阵浓香。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匕首在竹简上刻字,有人过来调笑,他如护着宝贝一般将它揣进怀里。其实根本不能算是竹简,不过是他偷偷藏起来的一段竹子,被他做成了简陋的竹简。他望着帐篷外漫天的飘雪,忍不住露出笑容。哪怕天气照样没有起色,他的内心也是雀跃的,因为春天不远了。
其实他明白,像他这样满怀期待的人还有许多。三年转瞬即逝,将军早已发话,这是最后一场战役了,不一定要衣锦还乡,吹了三年北风,总想喝一口故乡的热水,因此紧张的气氛中隐约流动着兴奋。
他还记得她扬起的笑脸,眸光潋滟,比最清澈的溪流还要干净,仿佛有光芒藏在梨涡间;他还记得她飞扬的裙裾,桃花渐落,她就在桃林里转着圈,睫毛微颤,像要化作蝴蝶飞去;他总是想起柳絮纷飞的时候,她在他耳畔轻轻说,我等你三年。他在沙场上流尽了血,也要活下去,就为赴她的三年之约。
她说,其实她是不愿嫁给英雄的。她不愿让他上战场,虽足够辉煌,但终究太危险,她只想与他平平淡淡度过此生。可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不为出人头地,只是有了喜欢的人,便忍不住想要成为她的英雄。于是有了三年之约,有了一定要活着回去的信念。
有雪花落在他脸上,冰冷的,让他突然想起那时的柳絮,也是这样飘到她的睫毛上,他动作轻柔地为她拂去,然后扬鞭策马离开。可是哪怕走出很远的距离,他的指尖还残留着柳絮温软的触感,就像这片雪花一样,起初是微凉的触感,但是最后就化作晶莹剔透的水珠,仿佛不忍看他受寒。
哪怕隔着千山万水,连鸿雁都飞得吃力,她都不厌其烦地给他写长长的信,一卷卷沉重的竹简连同那份少女心事一起交付他手中,然后又沉甸甸地落在他心底。可是她的信已经许久不来了,他只能凭着回忆,一点点想象她想说的话。
这会儿江南的柳树应该发芽了,带着焕然一新的嫩绿,不知谁家的桃花先绽放了,于是接二连三地就有了争奇斗艳的场面,连带着天边的云彩也染上淡淡的粉色,然后倒映在水中,随着渔夫咿咿呀呀的摇橹声荡进了梦里。可是大梦初醒,他环顾四周,依旧是茫茫的荒原,玉门关的春天尚未到来。
有士兵在梦醒时大哭,声音里带着思乡的哽咽,他从来都不哭,因为他从未后悔过从戎戍边,他的身后就是家国,就是她。他没告诉过她,她就是他握刀的理由。他追求的不是封侯拜相,而是她头顶上的天空永远澄澈。那时他没有显贵的身份,也没有万贯的家财,但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熬过了豆蔻,成为他人眼中的老姑娘,他又怎能辜负她的期待?或许他给不了她十里红妆的排场,却一定会护她一生周全。
最后一战吹响了号角,旌旗猎猎作响,战鼓声声。他握紧手中长刀,有热血扑面而来,染红他的铠甲,染红脚下的白雪。他知道他们不占优势,匈奴蛮横,可以以一敌十,且汉军已经没有那么多人了。他们知道,但是他们不怕,归乡会成为一个执念,而有了执念的他们愿意以身筑长城。
他的手已经开始发麻,喷洒在脸上的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当有人将长矛刺进他的身体时,他竟然还有力气反手将敌人砍倒。但他终究是血肉之躯,最后倒在了雪地上。周围的喊杀声逐渐淡去,他伸手想要碰一碰那卷他一直珍藏的竹简。
“奉谨以琅玕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只有14个字,他本来有许多话要说的,叙叙连绵的梦境,叨叨西北的荒漠,可是那么多话竟在落笔之时凝噎。这是他给她的信,只是这几个月消息封锁得厉害,他没有机会传一封家书,曾与家书放在一起的是一块琅玕。
写这封信的时候,他想,多好啊,马上就可以回去了,不会辜负她的等待了。但现在他竟然无比庆幸,这封信还没有送出去,终有一天,这封信会同他一起埋在这座山里,化作悲怆的飞灰。
在她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她说父亲总催着她的婚事,然后含蓄地问他何时能归。她不想问得太明显,怕答案让自己失望,但她又想问,期待他的归期。哪怕没有见面,他也能想象出她娇软的声音和慧黠的双眸。
那时候的他心中有点儿酸,恨不能插翅回到她身边,所以有了这卷竹简,有了一块让他表达情意的琅玕。他故意不提自己将要回去的事,因为想要给她一个惊喜,看着她的表情从惊愕到欢喜,然后有些失态地抱住自己。可这个惊喜注定没有了,现在他只想着,也不知道她父亲为她说的亲事好不好,希望那个傻瓜不要在军队路过时在马蹄扬起的尘埃中寻找他。希望她忘记自己,然后欢欢喜喜地活下去。
幸毋相忘,这个词是属于幸运之人的,只有幸运的人才可以殷切地要求,你千万不要忘记我呀。而那些已经无法赴约的人心里想着千万别忘记,却要说愿有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将你捧在手心,愿你的余生都笑容明媚。
可惜啊,温热的竹简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