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血气方刚,活得威武有生气。村里过年舞龙耍狮,他扮引领员,头扎白巾,手握串铃,举手投足颇有样子。那时,农村无甚娱乐,正月里舞龙弄狮的社火,让人们感受到一丝生趣,每逢过年,邻近村子的人三五成群,挤满高家村的街道、操场和空地儿。我躲在人堆里,远远看着他活泼的身姿,不免有几分敬佩,却很难产生亲近的感觉。
我和继父之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敌意。平日里,我尽量回避与他的眼光对视,在一切有他气味的地方,我都感到不安。我们是陌生人,他供养我,如是而已。在夜里,我无数次梦到汤家村的院子,那个爷爷、母亲和我组成的世界。我的梦里没有生父。
继父也是个可怜人,父亲为土匪扛枪而惹祸。他其实是个遗腹子,母亲在他一岁时暴病而亡。他的叔父在他十几岁时患阑尾炎死去,留下一对儿女。他是在婶娘的管束下长大。婶娘由河南逃荒落脚关中,疾言厉色,视我的继父为不和谐音符。
继父一年四季仅有一双鞋,为了省鞋,他经常光脚走路。吃不饱的时候,就到小伙伴家里混碗稀饭吃。他就这样一天天长大,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在生产队繁重的农活之外,他放蜂,学木匠,竭力扛起大家庭的担子。有他的劳作,小叔念书一直到初中毕业,还跟随造反派去延安串联。
家庭成分复杂,有婶娘和她的一双儿女,还有一个养女,是继父姐姐的女儿。再加上母亲和我们兄妹,总共八人,亲疏、是非纠缠在一起,时常有莫名的紧张感。
继父从外面做工回来,饭时已过,母亲为他煮了一碗挂面,一直对我们拉着脸的小姑,密报给她妈,挂面就被藏起来了。
大弟弟出生后,母亲一天从早到晚上工,忙得顾不上孩子,公婆懒得伸手,同院的老婆婆看不下去,不时搭把手照看半日。
在这个家庭里,我们一家都是外人,跟他们类似于水与油的关系。一天,吃早饭时,婆婆将新拌的胡萝卜丝浇上香油,端进大屋,供她们四口享用,而让我端走一盘剩菜。继父吃了一口,感觉有馊味,当我告诉实情后,他勃然大怒,将盘子摔在厨房地上:这日子没法过了!分家!
家其实没什么好分的,继父要了一把铁锨,把蜂箱和农具都给了叔父他们。
继父能干,他撑起了一个家。
大饥荒年代,他18岁独自前往青海打工,挣回来100多块钱。20出头跟人学木匠,后跟青龙庙七爷学建筑预算,从此干上建筑行当。1973年,他筹办五泉公社建筑队,挑起为公家挣钱的重担。
第二年冬天,新屋动工,他用做木匠攒下的钱和外祖父送给母亲的49块银元,盖起了一个院子。盖房那会儿,一家人住在破败的祠堂里。冬天,北风呼啸,睡在玉米秆铺成的地铺上,全身瑟瑟发抖。吃饭时,工人先吃,剩下的家人吃。怕我受不住冻,母亲让我去姑婆家睡觉。吃完晚饭,我就穿过村子,绕过有狗的人家,到村子南头的姑婆家睡觉去了。
雨水繁盛,土软地虚,筑起的土墙倒了,从头再来;缺椽少瓦,咬牙去借。尽管拉下了债,但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家,而且,继父把房子盖得比邻家高了一截。
这一年,母亲生下她的最后一个孩子,我的幺弟。为庆贺喜迁新居,遂起名“新家”。怀幺弟的时候,计划生育风声正紧,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母亲东躲xx。那段时间,大姨来家里照看我们。一天,黄昏时分,在家门口迎面碰到继父,我紧张地问道:
“爹,我妈回来了么?”
他一愣,点点头。
这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母亲的谈资,以此责怪我不会问候人。
高中时代,他每月往绛帐高中送一袋面,作为我的伙食。见面也是吩咐几句话,就匆匆走了。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由生出感激。
第一次高考失利,他鼓励我接着再考,而且遵从我的意愿,让我改学文科。他劝我的话我至今记着:人家都说文科惹事,你可要小心。
上大学后,我和继父的关系近了许多。在通信中,他称我为“君印儿”。他给我说家事,喜多忧少,嘱咐我要上进,莫辜负家人的期盼。唯一的一次不愉快是,为了宣示平等,我在信封收信人后面写了“同志”二字,代替了一直使用的“父亲”,这令他大为不快,以为我感情有变。
1988年,他又新建了一座三层楼,富丽堂皇,高门大堂,让十里八乡的人羡慕不已。站在屋顶上环视四周,星星亮得好像要掉下来。
后来,我和继父走得很近了。在我的意识里,他就是我的父亲。尽管不是亲生的,使我无从体会那种水乳交融的父子情,但他的气度和胸怀,让我感受到特别的父爱。因为他的存在,在我母亲辞世3年之后,我们家依旧是个牢固的家,因为他依然是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