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陪姥姥看电视,是我结束每天六小时的书法练习后最惬意的时光。她最爱看《动物世界》,赵忠祥配的音。她说:“这节目好,就这节目演的是真的,你看啊,谁游水,谁飞天,谁跑,谁爬,谁吃草,谁吃肉,老天一早都给定好了,再厉害的人也编排不了。其他都是胡扯妈巴子(山东俚语:胡编乱造)。”那些话虽然年幼时的我听不懂,却也明白姥姥一定是泄露了什么大智慧,不得了。
我三四年级时,跟姥姥共同爱上了中央台的另一档综艺节目《正大综艺》,节目中有三位英文很棒的台*女导游,带观众去全世界欣赏风景。瑞士雪山,巴西丛林,夏威夷海边——当然,哪里的海都比不过马尔代夫——起码在电视上看起来如此。我跟姥姥双双看傻眼。
“姥姥,你看过海吗?”
“没有。”
“姥姥,将来我带你去马尔代夫,看海。”
“好。”
那些年里,我跟姥姥在《正大综艺》和《动物世界》里走遍了大半个地球,但大多数地方姥姥都是一看而过,从来记不住名字,反而“马尔代夫”这四个绕口的字,像是扎在了她脑子里。
父亲过世后,姥姥结束了在我家跟我同吃同住十九年的日子,搬去了舅舅家养老。此后不久,我休学在家一年,陪伴母亲,料理家事,学会了洗衣、做饭、做大小家务。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离了姥姥无法自理的孩子,却还是没有足够的本事带她去马尔代夫看海。
就在我结束休学的冬天,回香*前的日子,我去舅舅家跟姥姥告别,正逢她下楼买菜,她一早知我来意,本是故意要躲我,却被我撞上,拎着竹筐急匆匆远走,故意甩下我,我愣是追不上,当时因我马上要去赶赴朋友聚会,便没再追,我朝姥姥背影喊了一句“注意身体,等我回来”,姥姥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的我摆了摆手,像在驱赶,又像在召唤。
就在当天,我在前往香*的飞机上,姥姥在菜场门前的一块冰面上滑倒,从此再也没能独自站起来。一开始我妈没敢告诉我,隔了多日,姥姥在大夫确诊没有致命伤后,我妈才对我吐露实情,而全家人心里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姥姥摔倒,都是因为想你走了神。”
大学最后一年,我仍旧偶尔做孩童般的白日梦,幻想自己有天人前显贵,买一架直升飞机,雇一队最好的医护跟保镖,带姥姥登山越洋。
今年初,我在沈阳老家驻留了数月,隔几天就去陪姥姥看电视,如那十九年里一般平常。
电视打开,正巧某个旅游节目在播。屏幕里汪洋一片,竟是马尔代夫。她努努嘴,意指海滩边上嬉戏的几个比基尼美女,慢吞吞说:“穿太少了。”我被她逗乐,扯过一个枕头替她垫平罗锅,调大电视音量。问她:“大海,漂亮吗?”她点点头:“漂亮。”
“这是马尔代夫。”我趴在她耳边半喊,“还记得马尔代夫吗?马尔代夫是哪来着?”“知道。”她眼神没有看我,始终盯着电视机里那一片蔚蓝,撇撇嘴角,很不屑地说:“我家。”
我泪如雨下。
或许姥姥余生都只能在床畔徜徉,但她已然去过马尔代夫,看过全世界最美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