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城市彻夜不眠,这话我本是相信的。但在我动笔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相信城市是睡着了的,至少,它打了个盹儿。
这一时刻,凌晨五点三十分,在我所处的这一小小的场域来说,属于城市的嘈杂与喧嚣纷纷退却,在大自然母亲的怀抱中,城市像一个熬夜贪玩的孩子,终于耷拉着眼皮,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城市睡着了,嘈杂与喧嚣没有了,一些平时被掩盖、被淹没的声响却清晰起来,就如这婉转的鸟鸣。刚开始,奏出的是“曲瑞缺缺缺缺缺,曲瑞缺缺缺缺”的调子,悠扬绵转,抑扬有秩;一会儿,又变成了两个音的急奏:“曲瑞曲瑞曲瑞”,促急连续,似是分别在即的恋人不舍的呼唤,又像是脚步踉跄的小儿在前面疾跑时,在后面追赶的母亲的急切呼唤;待会儿,又变成连续不断地“戏嘘嘘戏嘘嘘戏!戏嘘戏嘘戏嘘”,不知道是看到谁做了羞人的事,在戏谑讥笑呢;不多会儿,又变成了“缺缺缺缺缺趣”的调子,最有趣的是那“趣”音,在连续的平音之后陡然来一个降音,让人魂灵为之一紧,瞌睡觉意陡然不见了踪影,只觉得整个世界,满满地都是清新的鸟鸣,这个世界,更加幽静了。
它是位诗人吧?它吟诵的,是不是就是那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千百年前,在这块土地上,它的祖先是否就是这样唤醒了一位诗人呢?又或者,它的祖先用声声啼鸣告诉了另一位诗人,“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劝慰人们早起惜时呢?抑或是在渭城,朝雨时,它的祖先聆听到了诗人那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吟诵,一代代传承下来,谱曲,吟唱,传唱千古?
即使它不是诗人,肯定是一位歌者了。听,它的清音独唱竟引来了一批粉丝: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在呼朋唤友,说着,走走走,开唱了,去听,去看。另一对,似乎是姑侄,是小侄女跟着姑姑来的,不过应该姑姑走得快,小侄女追赶不上,急得一个劲儿地叫唤,姑姑,姑姑,姑姑等,姑姑等。
演唱在继续,引来了更多的观众。灰喜鹊应该是个粗鲁莽汉,听到得劲处,竟忍不住亮开嗓子,喳喳嘎嘎地叫起好来,就像一位暴发户进入了交响音乐演奏会一样,不懂得静品,还以为是进了某个三流明星的演唱会现场,只管自己可劲儿喊叫。这立即引来了一众麻雀的集体讨伐,它们叽叽喳喳地批评灰喜鹊的粗浅和不懂礼仪。灰喜鹊似乎也知道了自己惹了众怒,没了声,但不久后,听到得意忘形,又故态复萌,叽叽嘎嘎地叫起了好。
不一会儿,楼下,私家车主发动起车子,在嗡嗡地预热。车载广播中传出报时的女声,凌晨六时整。城市该醒了,演唱会也该散场了吧?
那歌者,我平日从未见过其形貌,也是第一次听到它的歌唱。它是谁?它长什么模样?我打开窗户,试图寻找它的影子,但推开窗的那一刻,远处马路上汽车行驶时发出的嗡嗡声,建筑工地上机器运转的轰鸣声随着一股晨风迎面扑来。嘈杂喧嚣再一次统治了这个世界,城市完全醒来了,演唱会也完全结束了。
麻雀们似乎意犹未尽,还在热烈地讨论着,这个学问不高的,酝酿半晌,才说道,唱得真好。那个有学问的则赞叹:可谓绕梁三日。说完,引来了其他麻雀的附和。而姑姑还是那个姑姑,似乎只顾着自己走,让落后的小侄女又一个劲地急喊:姑姑,姑姑,姑姑等!灰喜鹊呢?似乎觉得自己在演唱会丢了面子,喳喳两声便没了声,应该是懊恼自己真笨呢。
向窗外望去,歌者不见踪影,但触目所及,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上,满树淡粉的梧桐花与绿叶相间,在晨风中招摇,显露着春之蓬勃与葳蕤气象。
那歌者,该是栖居在梧桐高枝上的隐士吧?该是晓梦初醒,群动未起,那属于山林的基因让它本能地鸣叫了起来了吧?那一刻,钢铁水泥的丛林和它无关,灯红酒绿的繁华和它无关,寻吃觅喝的奔劳也和它无关。它的眼里,一株梧桐便是整片山林。它像那些生活在山林田野的同类一样,只想对着朝阳,隔叶而鸣,自在地啼。
哦,原来,城市中不只有喧嚣与嘈杂,也有宁静和安恬。也许,闹中有静,是城市难得的一种回归和美吧,而这,又何尝不是灵魂的回归和美呢?
那些贪睡的人呀,那些急躁的人啊,那些满腹心事埋头苦奔的人,不妨早早醒来,放下心事,放慢脚步,于凌晨时分,在城市睡着的时刻,用心聆听,这场如天籁的演唱。
嘘,别出声,你且静静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