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不爱结交权贵,见了领导一般都远远地躲着走了。往好了说,这叫自命清高,难听点,用乡间俗语讲,叫死狗扶不上墙。
是啊,在俗世的眼里,不巴结领导,不往上爬,这就叫没出息。领导一茬一茬地来,又一茬一茬地走,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当你的官,我当我的老百姓。同事呢,也就是个平常的关系,不会见谁跟谁好得像三生有幸似的。这么多年,朋友只有两三位,开始是那几个人,后来还是那几个人,这差不多也叫从一而终吧。我交朋友有个标准,就是对方要随和善良,最好也能跟自己一样,与权贵们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当然话说回来,一心向上爬的人,跟咱也走不到一起。
其中一个朋友,是学校原来的总务主任,年长我二十多岁,那些年他都算不上个官,修锅炉捅下水道,脏活累活全是他的。重要的是,这个人心肠好,谁有个大事小情的愿意帮着解决。而且,无论谁跟他开玩笑,他都是一面笑,真是随和得紧。我因此喜欢上这位老兄,死心塌地地愿意跟他交朋友。
开始那几年,因为在那个位置上,偶尔还有人请他吃个饭。后来,他退休了,就再没人邀约他了,经常一起聚聚的,就是我们三四个人。饭桌上,我们有啥说啥,荤的素的,心理上的生理上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总之,我们凑在一起,彼此都成了活宝。不用拿捏,也不用装腔作势,用不着伪装,也没什么可遮掩的,怎么开心怎么说,怎么高兴怎么来。一顿饭吃下来,仿佛做了一次全身按摩,心情气爽,通体熨帖。
也曾赴过另外的饭局。有一类是陪着领导吃饭,饭桌上权贵们给你玩长官意志,让谁喝谁就得喝不喝也得喝,他才不管你胃出血胃溃疡。这样的饭局,是要命的饭局。还有一类饭局,倒也言谈甚欢,但酒酣耳热之时,便开始放大招,不是跟你借钱就是求你办事。这样的饭局,是功利的饭局。
老哥几个的饭局就不一样了。一家小酒馆,要几样小菜,烫一壶老酒,可以喝到尽兴,但绝对没人让你喝多了,也轻易不跟你谈借钱的事,怕提钱伤了感情。我的另外一个朋友,伺候鳏居多年且患有老年痴呆的父亲,可谓尽心竭力,是出名的大孝子。我就是因为这个而跟他好上的。有一年春天,伺候老人太过劳累的他,突发心绞痛,若非抢救及时,差点一命呜呼。之后,他去北京做心脏手术,我们一再问他需要钱不。他的回答永远是这句话:需要的话,我会跟你们说。
但,他从来没有说过。
朋友在患难时相帮相助,无可厚非。但情越是到炽烈处越深知,钱能雪中送炭,亦可雪上加霜,既可一刹那让心贴得更近,也能一瞬间使彼此分崩离析。身边这样的人和事多了去了,曾经好到一塌糊涂的,后来因为钱的事恶语相向,甚至还打架斗殴老死不相往来。说到底,友情需要的是心底的喜乐与和善,而钱激发的只会是人性的自私和刻薄。
我信奉简单的生活,不追慕身边人来人往,也不喜欢这里一下那里一下去扎堆。跟不相宜的人在一起,别扭得很,而且身体很快就有反应:要不就呵欠连天,要不就坐一会儿便感觉屁股蛋子生疼。教书就很简单,每天上两节课,然后,时间便是自己的。看书,写字,发呆,一杯素茶,一张藤椅,人生便自得一段风流。倘有闲暇,邀约哥几个一聚,大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酣畅与痛快。
张潮在他的《幽梦影》中有此一句:“读《水浒传》,至鲁达打镇关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桩快意事,方不枉生一场。”套用过来,人生在世,须有一二知己,或小酌嬉戏,或畅谈寄情,才不枉生一场的。
真朋友一二足矣。只因,赏心自古少,过客从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