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艰难地欠起被病魔缠绕的身体,用右手支撑起上半身,眼里闪出异样的光,喃喃地说:“我,我的最后一次党费由你们代交吧,钱在木匣里。”
我点点头,打开木匣,里面有一百元钱和一本党章,这钱是父亲在生活中节省下来的。他又平静地躺下了。隔了一会儿,他又“扑棱”一下坐起来,手指着屋子上空沙哑地说:“快来看呀,她在飘着,在太阳下闪着光……”
我朝他指的地方去看,只有几根被烟火熏黑的椽子、檩,苇薄,其它什么都没有。我想:这可能是他的幻觉。
父亲并不停歇,仍在喊:“你看她飘得多美呀!哈哈哈……”他开心地笑着,像孩子一样快乐。
“爹,你说明白,到底什么东西飘呢?”
“是——是镰刀,还有锤、锤子。”
他的声音是能够听清楚的,又见他把手竭力往上举,似乎要够到那飘着的东西。我想:镰刀和锤子都是较重的物体,怎么会飘起来呢?
“啊,她是多么鲜红,多么耀眼哪……”他仍在尽最大的努力呼喊着,泪水盈满眼眶。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飘着的红色,有镰刀、锤子的物体不正是党旗么?也许他分明看见:一面鲜红的党旗在迎风招展。在这旗帜下,他庄严地宣过誓;在这旗帜下,他同战友们一起冲锋陷阵;在这旗帜下,他带领乡亲们走社会主义道路;即使在那个烟雾弥漫的黄昏,他也没有忘记解读《共产党宣言》……即使在弥留之际,这令他无比自豪的旗帜,仍旧在他面前,不!是在他的心中飘扬着!
是的,几十年来,不管处境有多艰难,他对党的忠诚之心一直没变,甚至在“文革”时期,他被“打倒”的那段时间里也不例外。
那年的春节在忧愁中度过。正月初八傍晚,父亲锁着双眉走出家门。我在后面悄悄跟随。奶奶早有吩咐,让我在暗中监护他。因为村里有两位党员干部熬不过被批斗的滋味,于除夕前两天双双割喉自杀了。这使我们很担心,因为父亲挨批斗的程度比他们激烈得多,怕他也想不开呀!父亲每次挨批斗去、归,都由两名持枪民兵押送,他们还不时把枪栓拉的哗哗响,做着随时准备击毙的动作。今天临出门前,我看见父亲在屋角的帽盒里翻弄什么,还把一件东西揣进怀里,我猜可能是绳子吧。他用绳子做什么?我的心一沉,莫非也……
外面下过雪和雨,雪都融化了,天上乌云也逐渐散去,可是,父亲脸上的乌云依然浓重。他出门后一直往东走,走进河边的树林里,在一棵弯曲的柳树下停住脚。他左手掐住几根枝条,右手伸进胸前的衣襟中……哎,这是不祥的预兆,掏绳子?歪柳树是挂绳子的最佳搭档。我的心一阵紧张,但见他掏出的是一个小本子。小本子有什么用?是写遗言吗?我急了,猛跨几步,奔到他面前。
父亲一愣神儿,很快又平静下来:“哦,你也来了,正好,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说着,他把小本子递给我,“你读过这本书吗?”
我接过来一看,是《共产党宣言》小册子,是用很粗糙的牛粪纸制作的。
我摇摇头回答:“没读过。可您读它也没用了。”
“为什么?”
“因为您已经被开除党籍。”
他把眉头锁得更紧,浑身一阵抽搐,好像心上被扎了一刀!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儿,说:“开除与否,任由他们。但我觉得党旗仍在我的心里,是谁也夺不走的!”
我翻开第一页,小声念:“有一个怪影在欧洲游荡——共产主义……”
这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我从来没接触过,在字里行间蕴藏着极其深刻的含义,我读得很吃力。
“你懂得怪影吗?”
我摇了摇头。
“我从参加革命的那天起,就被它迷住了!”他脸上的浓云渐渐开缝了,好像回到令他激情满怀的、如火如荼的年代……
“可是,书里有许多词和字我弄不明白,你给讲解讲解,比如:‘温情脉脉……’”
我结结巴巴地读了一段,觉得很费解。从导师渊博之海中迸溅出的这朵浪花,字字句句都像密码一样难于破译,抽象又深奥的形容比喻和生疏的名词术语,把我的大脑搞得像玉米面粥。“温情脉脉”的字面意思并不难懂,但大师们的寓意不在字里行间,而是游离于其外,理论性和逻辑性都非常强。我把这句话反复读过几遍后,才含糊其辞地说:“这个词的意思是揭露资产阶级一贯使用的假仁假义行为。”
“’那上层建筑’”、“’经济基础’呢?还有……”
父亲的问题是一连串的,胃口很大,不一而足。他把我当做万能答案。凭我简单的头脑,浅薄的知识,怎能解释得通?我只好胡乱地回答:“‘上层建筑’是盖楼房,‘经济基础’是砌楼基;砌不牢楼基,就是把楼房盖得像皇宫,也如悬在空中,很快会塌的。”
我没有讲明白,也不可能讲明白,父亲当然更听不明白。但他还是津津有味的倾听着,不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又说:“我们的导师都是站得高,看得远的。”说着他走上一条土埂,抬头向上面,向远方望着。这时,天幕上出现一块块被夕阳烧红的云彩,好像万千面党旗在飘扬。他久久地凝视着,默默地思索着,记忆的鸟儿飞出他的脑巢,飞到那些党旗下面,变成一只举过肩头的、握紧的拳头!身旁的区委书记(他是我父亲入党介绍人之一)向他投来满意的微笑……扑嗒,扑嗒……几滴热泪从他的眼角边落下来,闪烁在火一样的霞光中。
十年以后,父亲被平反了。在鲜红的党旗下,又出现他忙碌的身影。母亲总是埋怨他不顾家,也不顾家人,处处把党放在前头。
“党是你的妈,是你的老婆,是你的粮食,是你的住所,那你就跟党过日子吧,还回家来干什么?”母亲气得这样叨叨。
有一天晚上,村民刘小宝拎着一只鼓囊囊的提包走进父亲的家门。他从提包里掏出两瓶高档酒,两条香烟,还有两盒点心。父亲把他让进屋时,脸上笑吟吟的,但一看见这些礼物,脸色立刻阴沉起来。他严肃地说:“请你把礼物收回,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做法。我知道,你家人多房少住不开,按政策讲,只要你的条件够了,就会批你宅基地的;如果你送礼来,会适得其反。你掂掇着办吧。”
刘小宝很尴尬,把刚拎起的空提包又放下,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神,是收回还是不收回,拿不定主意。他本想按现行的风气,送礼事情就好办,在哪里抹油,那里的轮子就转的欢;没想到这位的轮子难侍弄,越抹油越`巴。但他还是想,既然送来,哪有收回的道理?想到这儿,他又畏畏缩缩地拎起空提包,开始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