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母亲离开人世整整二十年了。
从1996年元月3日起,到如今这七千三百个日夜,母亲仍然像她年轻时的模样,满怀期待,微笑地看着我。
二十年前的冬天有点冷。不仅刮着北风,降了霜,整天还阴沉沉的,似乎要把大地给吞没了。
那天早晨,我去药店买了自认为唯一可以救命的稻草一盒类似速效救心丸之类的西药,妄图把母亲从濒临死亡线上拉回来骑着自己花大价钱买的新闻采访车一部旧的嘉陵70摩托车,从县城出发,飞速向远在50华里外的老家赶去。因为我知道,我或许只能见到母亲最后一眼,但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才五十出头的母亲,竟然会熬不过这个农历新年。我努力将车速控制在60码以内,让寒冷的北风在耳边呼啸时不至于刮破脸皮,同时,我确切地知道,县交警正在峰岭垴拐弯处检查无牌车辆。母亲性命攸关,我已顾不得避让和逃跑,只能硬着头皮一股脑儿冲将上去。
就像预料的那般,交警一名负责检查的小队长从隐蔽处突然现身,迎面拦在我面前,就像八路军武工队将一名骑自行车的汉奸俘虏了一般。小队长姓付,是我中学时的师兄,认识好多年,我好说歹说,希望他留个情面,好让我侥幸过关。然而,熊师兄就像铁打的包工一样,铁面无情地夺走我的摩托车钥匙,扔下一句我们研究一下扬长而去。
蒙混过不了关,我只好耐着性子在冷风中等待。想到躺在病榻上气息奄奄的母亲,我心急如焚,恨不到插翅飞到她身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那么漫长。或许是我的诚心打动了师兄,或许是这份薄面他们过于熟悉,总之,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如愿拿回摩托车钥匙。来不及说一声感谢,我踩着摩托车,加大油门,往回家的路上疾驰而去。身后,传来付队长严厉的训斥,带有特色鲜明的乡土乡音:下不为例呀!
顾不得理睬下不下不为例,我沿路狂飙。山路弯弯,道路空旷而曲折,眼前一片萧瑟。到了距离丰山乡大桥一百米上下的地方,是一个缓坡加一个陡坡,两旁是新盖起的两排民房,红砖块,平屋顶,煞是喜庆。笔直的沙石路上空无一人,或许寒冷的冬天大家都在家里烤火取暖。我提了一下油门,加速冲坡。刹那间,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迅速朝公路中间飞奔,我不容思索,踩紧刹车。可是毕竟距离太近,那团黑影忽然摔倒在前面,我猛地一打龙头,连人带车摔在距影子不到两米的.地方。我慌张地爬起来,盯着那个黑影一个约摸十岁的小男孩。幸好,小男孩毫发无损,我却满身泥土。不知是吓懵了呢,还是被他母亲骂得胆颤心惊,小男孩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不哭,也不说话。他母亲赶紧把他拉进屋里,我听见她仍在打他屁股,一边呵斥:叫你不要往马路中间跑,你偏不听,你看差点撞到
我回忆起来,在我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交待我的。那时候,门前那条河的水很清,鱼很多,下河嬉戏玩耍摸鱼捉鳖习以为常,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到水深的地方去,不要到河中间去,不然就会被水浸鬼拖走,说得我们小孩子心惊肉跳。事实上,那条河确实也经常闹鬼,有好几个人就在那里无缘无故地淹死了那位小男孩的母亲,恐怕也是和我母亲一样,对小孩子既爱又恨罢?
经过这一耽搁,赶到家里时,接近晌午。灶前,冷冰冰的,全然没有过去母亲在厨房下忙碌时的欢声笑语,全家人都目光呆滞,似乎大难将至。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连忙去看望躺在病床上的母亲。
出乎意料的是,见到我,母亲一下子从病床上坐起来,笑意写在脸上,沧桑也写在脸上。她消瘦了好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说,你不是要上班么,回来会不会被单位批评啊。我说,没事,我跟领导请假了。她说,都怪我,让你工作都耽误了。我突然感到鼻子酸酸的,眼泪差点涌了出来。她在临终之际,还念念不忘儿子的工作大事,却对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我把带来的苹果拿一只放到她手里,她高兴地接过去。我知道,苹果是她唯一钟爱的水果。可是她已嚼不动,她说,现在还不想吃,也吃不下。
母亲还跟我说了很多,我强忍泪水,让她休息一下。我说,今天元旦,天气很好,出太阳了,出去晒晒太阳。我和弟弟搀扶着她,来到马路边的晒坪上。她一边梳理自己的头发,一边对正在奔跑的小孙子(我弟弟的儿子)说:别到处乱跑,马路上有车。她发现我身上沾了一些泥灰,问,你怎么啦,是不是骑车摔了。我轻描淡写地说到丰山桥头的事,她紧张得不行,快看看,有没有受伤。我说没事,她还是不放心,要我挽起裤腿和袖子给她看。不看还好,一看,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我的袖口裂了一大口子,胳膊肘那里也磨开一层皮,渗出殷殷血丝。母亲百般爱怜地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年纪都这么大了我现在眼睛看不见,针线也拿不动了,你脱下来,拿到街上叫人补一下吧。
我扶着她面朝屋内。太阳光直照在她身上,她浅笑着,尽情享受这美好的时光。
母亲一个人在太阳底下,我们回到屋内,胡乱吃了点东西。等我再次回到晒坪那里,发现母亲已经不见了。弟弟告诉我,母亲在床上。
果然,母亲安详地躺在床上,呼吸很微弱。她是怎么回到病床上的,至今仍是个谜。可以肯定的是,从此以后,再也无人听清她讲的什么。后来才知道,她回光返照的短暂时段,对自己,对家里作了一个完整的交待。她在太阳底下讲的那几句话,是我听到的这辈子最真切、也是最清晰的,一直萦绕在耳边。
那天,是1996年的元旦,天气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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