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一个普通的日子。
茶炳的母亲在采茶的时候,感到一阵剧痛,就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茶炳就出生了。
茶炳出生时没有哭,因为他刚想哭的时候,一阵清香扑鼻而入,通过食道,抵达肺腔,让他感觉到了在母亲腹腔中被压抑八个月的种种不适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茶炳直到四岁才开口说话。
茶炳的鼻子特别敏锐。
茶炳敏锐的鼻子只对茶特别,只要一闻,就知道是什么茶,产自何处,何时采摘。
茶炳很恨他母亲,没有让他在肚子里待足十个月。出生时,由于阳光太烈,使茶炳的视力很弱。医生说,等到十六岁时,茶炳的眼睛将彻底失明。
十六岁那年,茶炳失明了。
母亲的去世很突然,而且没有任何征兆,母亲对茶炳说:“我要去找你父亲了。”说完,母亲眼一闭,走了。几乎同时,茶炳的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了。
茶园的李掌柜收留了茶炳。
李掌柜不让茶炳干活,只让他每天喝茶。
每天早上,茶炳起床,先漱口,净手,再点燃一支清香,由下人牵引着来到大堂内。大堂内刚摆上泡好的几十杯热腾腾的茶。
闻过那几十杯茶,说了好坏,就完成一天的工作了,余下的时间,全由茶炳自己打发。
李掌柜呢,就按照茶炳说的好坏进茶,再转手,至于亏赢只有李掌柜自己知道。
一天,茶炳像往常一样起床、漱口、净手、燃香、来到堂前。
突然,茶炳闻到了有别于茶的味道。
茶炳顺着这个味道,慢慢地享受着。似茶园里刚抽出嫩芽的淡淡幽香,又似过去在他母亲身上闻到的浓浓的体香。好闻极了。
茶炳知道那是一个女人。
茶炳第一次没有说准那几十杯茶的口味的好坏。
以后,茶炳总想再闻到那股子味道。
茶炳偷偷地问下人那个经常出现在大堂里的女人是谁?
下人支唔着不敢说。但茶炳还是打听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份,是李掌柜那嫁出去的女儿,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清韵。她的丈夫据说是个将军。
那是我想娶的女人啊!茶炳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水。
“你叫茶炳?就是一闻就知道是什么茶的那个茶炳?”一天,她突然走过来问他。
“是的,我是茶炳。”茶炳不由自主地大口吸了一下,那略带茶香和体香的身体让他有些神魂迷乱。
“你下午到我房里来一下,我有一包好茶,让你鉴别鉴别。”说完,不等茶炳回答,就消失在茶炳的听觉之外。
茶炳有些害怕,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害怕。他听出了小姐声音中那一丝只有母亲叫他时,茶炳才有的温暖感受。
“小姐,茶炳来了。”茶炳来到她的房前大声地说。
她让他进来。
“小姐,茶呢?”他仍未改口,极不安地问。
他没有听到小姐的回答,只听到房间里有搬动东西的声音。茶炳以为小姐要泡茶让他鉴别。
“什么茶?我让你喝茶了吗?”小姐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
茶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敢挪动半步。这时,那混杂着茶香和体香的身体在他身旁飘过。
“坐吧。”
茶炳坐了下来,仍不敢动一下。他想快点儿离开这是非之地。他怕自己真会挪不动脚步。
一曲忧伤的笛声缓缓地掠过茶炳的耳边,茶炳叫不出小姐吹的曲子的名称,但他懂得曲子里说的是什么,眼睛看不见后,茶炳发现自己的耳朵特别灵敏了,能分辨出常人不能分辨的细微变化。
茶炳一动不动。
小姐叹了口气。
“以后你每天下午这个时候到我这里听我吹笛吧。”小姐对茶炳说。
渐渐地,茶炳发现自己的鼻子越来越不灵了,常会混淆最简单的茶叶。
李掌柜有些不高兴,但没说什么。
一年一度的茶品会又隆重举行了。
照例,茶炳是这个茶品会的主持和权威者——因为茶炳对茶有着特别的鉴赏功能。
家家户户都拿出了顶尖的茶叶,李掌柜的茶自然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经过一轮轮的品味,最后,茶炳郑重地给出了这次茶品会的顶尖茶——云雾清香——不是李掌柜的茶。这个结果一出,全场哗然。这也意味着从此李掌柜的生意会一落千丈。
茶炳自然明白这样做的后果。但小姐的话犹在耳边:他是将军,更是土匪,他根本就把我当玩物。那年他领兵来到这里,看见我后,向我爹提出:要不嫁女儿,要不毁掉茶园。我爹毫不犹豫就把我给嫁了……
小姐觉得这天下午特别漫长,茶炳没有来听笛声。
茶炳消失了。
李掌柜也没派人去寻找,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好像知道茶炳去了哪里。
八个月后,从李掌柜家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几天后将军怒气冲冲地回来了,他受到了侮辱。
夜里,一场莫名其妙的熊熊大火烧光了小姐的厢房,废墟中有一把被烧得歪曲了的将军剑。
李掌柜笑眯眯地清理了那片废墟,搭起了一个豪华的大戏台。
第二年春天,茶品会如期举行,台上一排排地摆了几百样茶叶,一个穿着白袍戴了一副墨镜,身材清瘦的年轻人由下人牵引着来到台上,净手、燃香、闻茶……
台下一片哗然,茶炳回来了!
李小姐和孩子不知所踪,茶炳还是品茶的工具,只是李掌柜的茶生意越做越大,再也没人从中做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