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回家,路上堵得很,来回开十来小时的车,换得几日与父母共度的光阴。
老家早已拆迁,父母住到了县城,几年下来,也渐渐地习惯了。父亲是随遇而安、善享清闲的人,看看书,下下棋,散散步,便可以打发大把时间。母亲却闲不住,得了时机,竟在小区里开垦了一块半亩的荒地,种上了一些应时的蔬菜和庄稼。
到了县城,进了小区停下车,老远就看到父母立在楼下,他们早做好了饭菜,一直在等着。吃完午饭,母亲就忙不迭地带着我去看她的小园地。地里大部分种的是大豆和芝麻,只有角落处是一块小菜地,菠菜嫩嫩的,刚长出叶子,青菜很绿,上面有不少小虫眼,红红的茎脉的那是小萝卜秧,蒜苗刚探出尖尖的小脑袋,此外还有豇豆、辣椒、冬瓜、丝瓜和秋葵。我却问:“妈,怎么没种西红柿?”妈笑着回我:“这会儿哪有西红柿,早下市了。”我这才想起,西红柿生在盛夏,而此时已过中秋了。
老家的西红柿,我最爱吃。小时候,老家的院子里便种了几十株西红柿,最好吃的西红柿一般是在雨后。一场雨落,菜地的西红柿就红了许多枚,地垄里青红相间,挂着雨滴,分外美而诱人。挑西红柿有个诀窍,首先要挑模样周正的,也就是圆圆的那种,然后再从中挑选近蒂部稍有青意,腹部大红大红的,这样的西红柿味道最佳,酸酸甜甜,我一口气可以吃上五六个。
我爱吃西红柿,这一点遗传我妈,我妈遗传我外公,如今连上我儿子,祖孙四个都爱吃酸。记忆中,外公和外婆的小屋是土墙茅檐,位于一小土坡上,高粱秸将小屋隔成内外两间,里间卧室,外间是厨房。小菜园子在他的屋前屋后,把小茅屋围成了半岛。外公是个能干人,菜园里啥应时的蔬菜都有,春季有菠菜、韭菜、莴苣和卷心菜,夏季则芹菜、番茄、大白菜,秋冬则种萝卜、大蒜、小青菜。外公还曾经在屋后种过一片麻,成熟后,把麻杆砍断,捆成束,然后放到沟渠里浸泡,十几天后,韧皮与木质分离,亚麻就可以轻松撕下来,用来搓麻绳。
菜地的菜,外公管理得好,长得旺,老俩口吃不完,外公便挑了一些去集市上卖。外公家距离我家不过五六里的距离。两家的中间有一个农贸集市,一般隔一天聚一次,诸如农历的三五七九,这日子我们都称之为逢集。记忆中,逢集的日子我们孩童最开心,集市里商品五花八门,都摆在地上,下面铺垫着塑料布,有衣裤鞋帽,有副食百货,有零食玩具,甚至还有卖小人书的,低的八分,贵的两毛。当然,我没钱,只有看的份,但满足一下眼福也是不错的。最爱的则是在集市里捡糖纸,或路边,或干涸的沟底,每捡到一个新品种,便心跳不已,回家后夹在书里,一张张,把薄薄的一本书撑成了大肚子。这些糖纸一直留在老家的书柜里,但却在三年前,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拆迁,弄丢了。
外公赶集,卖的东西比较杂,比如吃不完的蔬菜,还有舍不得吃的自家小鸡下的鸡蛋,还有沤好沥干的白亮亮的亚麻,如果下集了还有剩余,外公就都挑到我家来,有时,也会专门从家里送些蔬菜和鸡蛋过来。记得每逢夏季,外公便常会挑来一担西红柿,到了后,坐下来,喝着水呼呼地直喘。外公说:“西红柿结的多,我们吃不完,你妈和你们兄妹几个都喜欢吃,加点糖,多吃点。”中午的饭,一般都是绿豆白米饭,因为外公最爱吃,说这饭最香。开饭前,妈妈又把西红柿洗了满满一盆,切成了瓣,再撒上白糖,既可下饭,也可下酒。外公不好酒,话也不多,但每次过来都要喝几杯,几杯酒下肚,外公的脸就红红的,话也多了点,喝口酒,抹一下嘴巴,总是笑着对父亲说:“小王啊,现在我的生活过得好啊,白米白面的吃不完,以前想也不敢想啊!”外公的脸瘦削,花白的络腮胡子,笑起来一脸的幸福与满足,那慈祥的样儿,很难忘。
母亲说,外公这辈子不容易,三岁没了母亲,六岁没了父亲,幸好有个十三四岁的哥哥,兄弟俩相依为命。哥哥干活,带着他。哥哥打牌,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但哥哥一人赚的终究不够两人吃的,在外公八岁时,便开始为别人家放牛,挣点口粮。外公年纪小,但却很懂事,雇主都很喜欢他,他一边放牛一边割草,这本不应是他做的事,放牛回到家后,瘦小的肩上还背着一担草。
都说,苦难是一笔财富,一点都不假,长大后的外公勤快正直,遇到了贤惠的外婆,养育了四个儿女,相濡与沫地过了一生。在1959——1961年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里,村上饿死了许多人,外公饭量大,因为没得吃,得了浮肿病,小腿上轻轻一按就是一个坑,然后,就躺下了。幸好,有一位好心的邻居来偷偷告诉外婆,在夜间去集体的田里偷偷捋一些麦粒,就可以救命。就这样,外婆做了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贼,夜里去捋了一碗六七成熟的麦粒,用小磨磨成糊,烧好了分成五六顿给外公吃,那个时代,粮食比药物神奇,外公被竟被这一碗麦粒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关于外公,有件事,我一直深深愧疚着。具体哪一年我记不清了,好像刚读初三。那一年秋,我家养了一张蚕,上山结了茧,卖了九百多元钱,父亲一咬牙,花了五百多元,去县城买了一台17寸的黑白电视。正巧,外公来我家,帮我家收稻子,下了雨,便闲下来了。我和两个小伙伴在看电视,外公也站在一边好奇地看。节目里一个女演员在化妆,用个小刷子拂脸上的粉,外公在一边就问:“这人在干什么,怎么这样洗脸?”我和两个小伙伴听了,便大笑起来,却没在意外公脸上尴尬的笑。后来,妈妈问我:“今天,你笑话你外公了吗?你外公和我说了,‘老了,糊涂了,到了被孩子笑话的年纪了。’你以后可不能这样。”
1996年,那一年我记得。六月过了,到了收麦子的时候,外公外婆都过八十了,早已弯不下腰,却还有一亩的麦子,两把小镰刀,即使割好几天也割不完。那时候,学校都放了麦假,我们全家便一起去帮外公收麦子。那时候,我正年轻力壮,当然是主力,大刀砍得很娴熟,挺直腰,迈好弓步,一臂推,一臂拉,再借着腰力,一转就砍了个半圆。若论效率,那时真抵得上小型的收割机,只不过一个多小时,麦子就被砍完了,然后脱粒,扬壳,再把麦粒摊开在麦场上晾晒。
外公在一边也闲不住,忙着运扬出的麦穗壳,这壳外公舍不得丢,堆在屋后留着烧饭用。临别时,外公还在那认真地堆着那麦穗壳,见我们要回去了,便和外婆一起留我们在那里吃饭再走,但我们还是匆匆而回了,一来农忙时节事情多,二来人太多,外公那小屋子坐不下。我们坐上了手扶拖拉机,发动了,外公摸着他腮边的花白的胡子,站在那小土坡上送我们,笑着,满脸都是温暖和幸福。我的心中则洋溢着自豪,长这么大了,终于能帮外公的忙了,老人家终究并没有白疼我们一场。
然而,没想到,仅仅在十天后,外公便去世了。
那一天,我家的麦子都已收割完毕,一家人正在正在秧田里忙着插秧,大舅家的表妹四子忽然骑着车出现在了田头,她哭着说:“大姑,爷爷摔倒了。我爸把他抱到了堂屋里躺着,喊你快点过去。”于是,一家人,扔了手头的活,向外公家奔去。一路上,母亲一边哭一边不住地说:“一定摔得不轻,要不然四子也不会哭成那样。”
到了大舅家,门口围满了人,已经哭声一片了。我已经呆了,脑中瞬间成了空白。模模糊糊听到了一位当医生的近房舅舅对妈妈说:“不行了,打了强心针,但救不回来了,没脉了。”我进了屋子,看见外公在地上躺着,头朝外,外婆坐在他身边。我忽然旁若无人地哇哇地大哭起来,又扑通躺下来,抱着他,用脸贴着他冰凉的脸。
后来,听邻居说,外公应该是想捡家旁坡下的草,弯腰时一不小心摔到了沟里,摔倒后又没有人及时发现才逝去了。而那位当医生的近房舅舅却说:“二叔这人,事事为别人想,有了事自己扛,有了病就撑着,怕二娘担心他,前几年就说心口疼,估计是血管方面的问题,血管破裂了,人自然就摔倒了。”外公的丧礼结束后,我又独自到外公的小屋那转了转,屋里屋外打扫得很干净,菜地四周扎了栅栏,里面的菜肥汪汪的嫩,打理得没有一棵杂草。那堆麦穗壳,上面覆盖了齐整的麦秸,防雨。外公说,这壳,烧米饭很好用,然而,现在他不在了。
一晃,外公就离去23年了,而我还是会常想起外公。
记得,在外公去世几年后,我在南京工作了,一年暑假把一台黑白的松下电视背到了外婆家,打开电视,陪着外婆看,讲解给她听。外婆很开心,忽然默默地说:“要是你外公在世就好了,他很喜欢看电视,只是怕打扰人家,从来不好意思到别人家看。”
想到这,我的泪又忍不住想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