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父亲终于决定外出谋生。他说,村里的男人大都出去了,他也得出去挣点钱,以后让我进城念好学校。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正倚在门上,用破旧的头巾扑打着灰尘。
其实母亲知道,父亲出去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我以后的前程,更多的是为了慰藉一个男人的梦想。村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已经出去了,看过了外面的世界,也为家人带来了城市里的商品。唯独我的父亲没有。他整日守着我与母亲,还有那片黄土地。
父亲走的那天,母亲没有出门送他。我以为母亲并不在乎父亲的走与留。殊不知,我却在午后的玩耍中,偶然看到了蹲坐在玉米地埂上的母亲。她独自在那里默默流泪。
面前的母亲和一个时辰前与父亲笑着告别的母亲,俨然判若两人。
父亲回来的那天,隔壁邻居都过来了。母亲死活不说话,直到父亲从兜里掏出一枚精致的黄色发卡,才笑了。
我认识,那是一朵多么漂亮的迎春花啊!黄色的蕊,黄色的瓣,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父亲将它插入母亲的发际,用手指一按,咔嗒一声,它便定住了身形。母亲欢喜地进了厨房。
没过几天,父亲又回到城里去了。这次,他要去更长时间,春节才回来。其间,他给家里写过两封无关痛痒的信。他说自己在一家公司里帮忙搬运,货物虽不重,可都是高档货。按提成来算,很能赚些钱,叫我和母亲不要担心,照顾好自己。那两封简短的信,不识字的母亲硬是让我念了许多遍。
春节前,母亲收到了父亲的汇款。经过一夜的深思,母亲最终决定,带我坐上书记的车,去城里添置些东西,好给父亲一个惊喜。母亲买了一条男式羊毛围巾,两张年画,和一个很大的二手衣柜。母亲说,这种衣柜放在家里够气派。
衣柜有了,可搬运成了问题。母亲干不了重活,而我又尚年幼。因此,只能花一点工钱,去桥头雇个工人,帮忙把衣柜搬上回程的汽车。
桥头的工人可是真多啊,躺的躺,坐的坐,密密麻麻的。前头几个老练的小工一看到我和母亲,便迅速起身围了过来。
寻思间,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对着密集的小工打趣:“嘿,是不是又来老板了?找我啊,我力气可大呢,庄稼人,不偷懒儿!”
母亲迅速拨开人群,朝发声的位置看去。不远处的空地上,赫然坐着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男人。我看不清那张黑黝黝的脸,只是他手臂上特有的疤痕让我辨认出,那便是我的父亲。他在见到我与母亲的一瞬间,惊慌失措地捂着肚子往里跑,似乎是急着上厕所。
母亲没有叫他,只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消失。然后她随便指了一个在旁的男人,拉着我飞也似的离开了。我气喘吁吁地抬头,看到母亲簌簌滴落的热泪打湿了那条新买的羊毛围巾。
父亲出事的那天,母亲正在门前扫雪,一个神色惊慌的男人从马车上跳下来说:“不好啦,不好啦,虎子他爹出事了!”
父亲是在搬运家具的时候出事的。楼梯上的水结了冰,太滑,父亲一时没有站稳,摔了下去。那张一百多斤重的八仙桌,便毫不留情地砸在了他身上。
父亲终于还是没能被救活。抬棺那天,母亲盘起了头发,然后将那朵柔黄的迎春花缓缓地插入了发际。
亲朋散去之后,我和母亲默默地收拾家里的残局。洗碗时,她捋着蓬乱的头发惊呼:“我的发卡呢?我的发卡呢?”
当夜,母亲硬拉着我,在漫天的大雪中,寻找父亲送她的那枚黄色发卡。我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疯狂过。
大雪呼啸着席卷了山野。我和母亲趴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一步一步顺着掩埋父亲的方向找寻而去。
母亲的发卡真的丢了。父亲下葬时,她不曾哭泣,如今却在惨白的雪夜里,为一枚发卡哭得没了声息。
当雪花再度悄然覆盖了村庄时,我已不觉寒冷。因为我知道,在这个白雪皑皑的世界里,一定有一枚温热的发卡,在寒冬的深处默默地守护着一朵柔黄的迎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