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地担着一担茅粪,沿着公路边,悠悠地走着。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小河里的冰开始融化,哗啦哗啦的水流声又响了起来,远山近树似乎也显出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绿意。每年的这个时候,保地就开始掏茅粪,挨家挨户的掏,掏出来的茅粪都送到承包地里。茅粪这东西上地最好,比猪鸡牛羊粪都肥田,这个保地最清楚。保地掏茅粪,是有悠久历史的。保地初中毕业时还是农业社,队长安排他掏茅粪,他不愿意,嫌臭,嫌丢人。队长批评他说,你是贫下中农的后代,怎么能忘了本?毛主席说劳动最光荣,你要不嫌脏不嫌累,做个最光荣的好社员。保地无话可说,就成了掏粪员。干着干着,也就忘记了脏臭。单干了,别人家都用上了化肥,保地却不用,还是用茅粪。保地说,用茅粪追出来的庄稼味道不一样。
天气很好,很好的天气使保地的心情也很好,心情好,就不由的哼哼淡淡唱起来。保地不会新歌子,哼的都是老掉牙的旧歌子。这会儿,哼出来的是“学习大寨赶大寨,大寨红旗迎风摆……。”,正唱着,听到有人喊:二叔,二叔。抬头,是村主任二狗,本家侄子,保地就站住。二狗说二叔,你是不是要给平鹰塔送粪?保地说是。二狗说那地不用送了。保地说怎的?二狗说县里要栽树。保地说栽什么树?二狗说速生杨。保地说那树又不能吃不能喝栽他干啥呢。二狗说县里要搞万亩林片。保地说栽了树让我吃啥喝啥?二狗说给你补助呢,一亩六百块。保地说六百块顶甚用,还不如种地。二狗说肯定比种地收入多。保地说那看怎么说,我自种自吃一年没问题,给我六百块肯定吃不饱。二狗说不管怎么样,县里要栽树,谁也没办法,你就不用送了。说着就走了。保地愣住了,送还是不送?不送往哪倒?还是送吧。这样想着,保地就继续往前走,但好心情却没有了,闷闷的,不再哼唱了。
回到家,保地本来不准备再送了,胳膊扭不过大腿,县里要栽树就让栽去吧。但歇了一会,保地就闲不住了,少做的没弄的,正是送粪的时候,不去送粪干什么?闲着也是闲着,再送吧,送几担粪又熬不死。再说,也可能县里不栽树了呢?就又送。生就的受苦命,改不了,没办法。
春天说来就来了,眼看着清明了,县里的植树造林轰轰烈烈地开展了。不光平鹰塔,前村后村沿公路的地里都进了工队,好端端的农田都栽了树。保地看着,心里好疼。
植树造林完了,保地闲的无聊,就去了平鹰塔。和前村后村一样,平鹰塔也变成了林地,三米一株,横竖成行,整齐划一。保地圪蹴在自家的一亩三分承包地里,掏出一支福字烟来吸着。吸者吸者,突然灵机一动异想天开:树距这么宽,能不能在树底种些瓜呀豆的?应该能吧?又不损坏树木。想着,就又来了精神,准备回去问问主任二狗。
二狗也拿不准,含含糊糊地说,应该能吧,上面还鼓励林粮间作呢,我给你问问。过了好多天,二狗也没有个答复。保地就认为能,就施肥下种,在自家地里种上了葫芦和黄豆。
禾苗破土了。绿油油,胖乎乎,喜煞人。葫芦娇贵,得常浇水,得隔三差五追茅粪,庄稼人叫"奶",象务育小孩一样。保地激情四溢,乐此不疲,比往年更加珍惜努力。看看葫芦扯丝了,开花了,著瓜了,黄豆也越长越高了,保地高兴的浑身舒坦。
正所谓乐极生悲,保地没料到他的高兴很快就要到头。当第一茬葫芦结到鸡蛋大的时候,突然来了一群人,说是林业派出所的,不让种庄稼,要铲除。保地说请示过村主任。那群人说村主任算什么,他能定政策?保地哀求说庄稼这么大了,铲除了可惜,不行明年不种了。那群人说谁敢给你开口子,全象你我们怎么执法?说着就动手挽。绿油油的青苗被挽起,横七竖八丢到地里。保地心疼的滴血,连声哀求着。那群人根本不理,谈笑风生地挽着。保地见哀求不起作用,就张开双臂去拦。被拦的人恼羞成怒,说你不要干扰公务,再要阻拦就拘留你。保地急急地说这是我的地。那群人一愣,随即大笑,嘻嘻哈哈戏虐着:你的地?你还是国家的呢,什么你的地。你的地怎么栽了树了?有本事你不要让栽呀。那群人边戏谑边挽,不一会满地青苗被糟蹋的一片狼藉。
保地欲哭无泪,木木地呆望着。对,这是我的地,他们凭什么栽了树?地是国家的,人家想干什么干什么。告他们,告他们,告他们。人家是县政府,你能告准?保地胡七麻烦地想着,我的地,我的地,我要告他们,告准告不准我要告。保地下了决心。一辈子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热爱劳动、与世无争的掏粪员保地下定了决心。
保地去了镇里。镇长说,县里搞的万亩林片去哪里也告不准,回去吧。保地不死心,去县信访大厅。信访大厅的人说县政府定下的事对与错谁敢管?回去吧。保地仍不死心,去土地办吧,土地办是管土地的,总不能一推六二五吧?一打听,土地办改成了国土资源局。局里人来人往很繁忙的。保地一时不知道找谁是好。正在踟躇,一位年轻人走过来笑着问有什么事?保地忙说我的承包地县里栽了树,我要告状。年轻人笑笑,说我是信访室的小张,您跟我来。到了信访室,小张请保地坐下,给保地倒了一杯开水,拉家常似的问了些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为什么上访之类的基本情况,然后说:您反映的情况我们基本知道,县政府实施万亩林片我们国土资源局是有保留的,我们局长为此专门给政府领导汇报过,中央反复强调要确保十八亿亩耕地红线,严格控制耕地转为非耕地,明令禁止占用基本农田植树。但政府领导说要打造生态旅游强县,批评我们局长是保守主义、本位主义,不懂得维护全县发展大局。所以,小张抱歉地笑笑说,所以,您的事我们的确没管不了,没法管。不过我可以给您提供些政策,您可以直接找找县政府领导。
从国土资源局出来,保地心情顺畅了许多。虽然没有办了事,但小张的热情接待给了他无比的温暖。摸摸厚厚的政策资料,保地想,先回去认认真真学一学,然后再找政府领导理论。要知道,自己是正儿八百的初中生,在当年也算是知识青年呢。
当保地信心十足希望满满地找到胡副县长的时候,被胡副县长劈头盖脸泼妇骂街式的答复几乎噎死:什么中央政策,县政府的政策不是政策?什么土地法,我是执行的森林法。基本农田是个屁,你说基本农田就基本农田了?土地证上写着了,土地证算个球,宪法还修改呢,你的土地证就不能修改了?想怎么怎么,想哪里告哪里告去。想种地不行!保地还想辩护辩护,胡副县长说我还有事,出去!连推带扯的把保地弄出门外。保地喊一声我的材料,胡副县长转身从办公桌上拿起,随手摔出门外。保地大怒,破口大骂:什么孙子县长,老子告定了!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又是一年春草绿。保地成了上访专业户。县里,市里,省里,北京;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保地连轴转,上访信跟着保地连轴转。无数次的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使掏粪员保地变得神神叨叨歇斯底里:我就是要种地,要种个地就这样难吗?
某天,阳光很好。很好的阳光使保地产生了劳动的欲望。保地担起粪桶,沿着公路边,颤巍巍地向平鹰塔走着。不让种地了,放粪还是可以的吧?放上粪,对树木的生长也是不赖的。无数的小车大车刷刷的你来我往。突然一辆非常熟悉的小轿车闯入保地眼中,哪不是那个孙子县长的车吗?挡住他,跟他理论理论。想着,保地蹭得一下转到当路。小车呼啸而来,刺耳的刹车声结伴而到。保地象一片枯叶飘然而起,又象一袋黄豆重重摔下。茅粪四溅,怀里的政策文件上访材料纸钱般随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