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结过四次婚。在农村,改嫁的女人是低贱的,改嫁女人带的孩子,当然也是低贱的。因此,我对娘的不解,对娘的怨恨,对娘的抵抗,从小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我不愿回家,娘只得到学校来给我送钱送米。娘每次给我送的酸菜都很香,她把一年出工分得的茶油、菜籽油都用来给我炒酸菜了。而因为常年没吃油,娘和妹妹都营养不良,全身浮肿。
操劳过度的娘,落下了一身病。为了攒钱给儿女起新屋,娘从不去乡诊所抓药。她强忍着,硬扛着,痛得实在受不了时,就用柴火头烫腿烫手,以痛制痛。时间长了,娘的腿上手上全是烫伤的疤痕。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工作了,单位给分了新房子。我要娘把土地转租给别人,搬进城来,娘却说什么也不肯。最终,经过一次次大吵之后,我还是设计逼娘卖了房子。我可怜的娘一夜间头发全白了!望着娘空洞无助的眼神,望着娘一夜间苍老成壳的背影,我才突然明白那乡下的房子、田土和山林,就是娘的筋和根!
住进城后,娘很长一段时间无所适从。特别是随着我的工作调动,一同搬到张家界以后,娘更是远离了她生命的乡土。到张家界时,我已是湖南省政协委员和全国人大代表,社会行政事务多如牛毛,几乎每天都是半夜才归家。回到家时就散了架,想睡觉,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而娘却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问我吃饭了没有。这么晚了,哪有不吃之理?我很不耐烦地责怪娘假客套,有时候就懒得搭理。娘只是无声地抹泪。
娘,就是那只飞了一辈子都没有停歇、无处停歇,也不肯停歇的无脚鸟。娘穿过一生的风雨和辛劳,把儿女带到风平浪静的港湾,让儿女得到幸福安康后,精疲力竭,戛然而逝了。30多年,1万多个日日夜夜,娘的眼泪就没干过,即便走向黄泉的那一秒钟,都是泪流满面。那是和着血的血泪!曾经我是那么不愿意见到娘,如今才知道家里有娘是多么幸福。可是,我把娘弄丢了,我无家可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