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告知,有了一个儿子,他的母亲却无从得知,那一刻,我抱着他,夹杂着对未来不可知的恐惧和拥有这个崭新生命的喜悦,我哭了,我觉得这个小家伙像极了我,他长大后是不是也会如此的混蛋,糟蹋姑娘,一无所有。
我希望看着他慢慢长大,看着他学会爬,学会走,学会说话,学会悲伤和喜悦,学会隐藏和撒谎,学会犯错和悔改,学会感恩和正义,学会自尊和自立,学会做一个不太坏也不太好的平凡人。
他就是另一个我,我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喜欢看他作恶多端,把床单悄悄尿湿,把唾沫慢慢涂在你衣领上,把遥控器随地乱扔,一遍一遍,乐此不疲。我喜欢看他黑得发亮的眼睛,看他随时大哭,随时大笑,随时又悄然睡着。
我的生活从此有了一抹新鲜的亮色,我爱这个孩子。我甚至能看到他长大之后和我称兄道弟,然后彻夜不归,歌舞升平。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这样一个小生命好好地相处,他哭了,我怎么哄都不行,他听不懂甜言蜜语,不接受低头道歉,他只是哭,只是哭,我束手无策,小家伙,你真的比那些姑娘都难搞,我甚至开始怀疑起了我三十多年一直引以为傲的情商和智商。后来,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件事都是只靠智商和情商就足够了,有些事,最简单,也最难,它只需要你用心去做,而不是用脑。
我后来能辨别出他每种哭的不同含义,能给他最需要的安慰和所需,我想,他是幸福的,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一滴眼泪,我就俯首称臣。
现在,我却希望他永远不要长大,我不忍心告诉他,不会多久,你的哭不会再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不忍心告诉他,也终于会有那么一天,你的哭没有人会在意,不会换来一点安慰。我更不忍心告诉他,那些嘲笑和讽刺有多么伤人。
我带着他在房间里跳舞,黄昏的斑驳色彩透过窗就这么慵懒地睡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温柔得如此动人。
看着他熟睡的模样,我很满足。我曾经一直觉得世界对我不公,甚至苛刻,世界上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就只抓住我一个人不放,我伤痕累累还不够吗,我支离破碎还不够吗,我几近灭亡还不够吗。现在,我看着他,觉得温暖而美好,不是世界不放过我,是我一直没放下世界。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离开了家,离开了那个充满他许多欢笑和哭声的天堂,离开了那个滋润他生命的温床,离开了那个我和他一同走过的地方。
现在,我称呼为我们,是因为我觉得他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懂了,我们不再是两个朝夕相处的生命个体,我们已然合二为一。他不会再肆无忌惮地只是靠哭去获取一切,他开始学会了运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开始不再只是用尽各种办法让我围着他,他学会了主动积极地围着我。我很高兴看到他的成长,他认识到了他的自我价值,也许他并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的自我价值,但他在兢兢业业地践行着。其实,我也很难过,我觉得还是太快了,他懂得他本不该懂得的太多了,他过早的自我意识只能让他过早地衰亡。
他也许终于有一天会离我而去,仅仅是为了一条河流,一座高山,或是一个姑娘。
然后和他们相爱,厮守,直至厌倦,逃亡。
他会不会也带个儿子回来我无从得知,我只是觉得这好像是个万劫不复的循环。
我们都在这个循环中走着,希望走得慢一点,但还是过早地经历了这所有的一切,然后本能地开始回忆,欣慰或是悔恨。
如果当初,我们不离开那个小房子,我们是不是就会把这个循环扼杀在摇篮。我会早于你而死去,我会告诉你该把我埋在哪,然后抽空去看看我,我不知道会不会看见你为我哭,同样我不知道的还有你会不会离开小房子,终于不可避免地还是落入了命运的圈套。
日本的樱花烂漫多情,你说我很想知道久石让的家乡到底有多美才能够滋养出这么一个大师级的人物,我看着你说话的神情,就像看着自己当年一样。的确,久石让的故乡很美,来了就不想离开。你说,我们定居在这吧,我笑了笑,还是把你带回了家乡。
你也许现在会恨我,但你多年之后一定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再美的地方也不是家乡。
你说你喜欢上了一个女孩,那年,你十岁,比我那时早了一年,从此,我对你刮目相看。
我不敢去评定你的喜欢到底源于什么,也不敢去猜测你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我只想说,小子,你也是个多情烂漫的情种,所以,我很欣赏你。
你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写诗,就像我当年一样,我看着你偷偷写的那些诗,觉得好笑却又欣慰。也许你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到不行,也许你们最后还是有始无终,也许多年后你早就忘了自己曾经那么喜欢过一个这样的女孩,但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做你想做的事,并觉得兴奋而满足。
你会爱上多少个女孩我不管,我也管不了,我只是希望你善待每个女孩,每段恋情。就算最后,你还是一无所有,你还是孤身一人,那些骂你混蛋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你也无需辩驳和悔恨,无需感到愧疚和耻辱。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那些女孩知道你为什么一无所有,知道你为什么孤身一人,知道你其实并不是混蛋。
你说你最喜欢这句话:杜鹃从门隅飞回,春气越北越生,我遇上了我的爱人,肉体和灵魂都在苏醒。
你说,我的爱人在哪呢?
傻小子,这个问题,我也一直问了这么多年。
你失恋了,喝得满脸通红,我说殷红得像晚霞,
你说,不,其实像大姨妈。
你就那么坐在地上,双目无神,
你闭上眼睛,有液体从眼角流出,我就这么看着你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的路,我却无能为力。
你整整一周没有起床,就那么裹着被蜷缩着,不吃不喝,像个受伤的小兽。小子,你这点就不如我,我那时难受了也就七天。
你终于好了,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又开始继续招摇撞骗,苦中作乐。你已经长得棱角分明,眉清目秀,看着你,我会真得觉得自己老了。
你长大了,面临着许许多多的选择,每一个不一样的选择就会是不一样的人生。你说,我想我该走了,我知道,这句话,你早晚都会说出口,我做了几十年的准备等着这句话,可当这句话真的从你口中说出来,我还是明确地感到心里有个很重很重的东西坠落下去了。
你说,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可以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爱任何我想爱的人。你说得云淡风轻,我听得却心事重重。
当年的我也和你一样,想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了很久很久的地方,毅然决然。直到如今,回想起来,我都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这所有我经历的,错过的,铭记的,遗忘的,都是无可复加,无与伦比的。
我爱冒险,爱流浪,爱生活,爱自由。爱着这个对我善待有加却又不怀好意的世界,爱着这个时刻给我惊喜却又经常给我意外的世界,爱着这个给我希望却又让我绝望的世界。
以前,我以为世界是大山和大川,是大海和大洋,是那些建筑,是那些风俗,是那些人和人情,是那些地域,那些历史,那些故事,那些我所有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现在,我突然觉得一个人也完全可以就是你的世界。他的美和他的故事也是你急不可耐地想要去领略的,那些蕴藏在他身上和灵魂里的味道,是那么地深深吸引着你,让你不舍得也不允许他离开,他走了,也许会成为另一个世界,但再怎么完美,他也不再会是你的了。
我不需要多么完美的世界,我要的只是你。
我不希望你走,这是我的本意,但到现在,我自私到了不允许。
我不允许你走,不允许你再还未憧憬过美好就被现实狠狠地伤害,我不允许你走,不允许你再还未找到自己最爱的人,就草草地放纵自己,用尽爱情,我不允许你走,不允许你在快乐地走过每一座桥,游过每一条河时,留着一个老人在房子里安静等死。
我爱你,孩子,我知道我爱得自私,但就是因为自私,才有了你。
你是我的孩子,同时,你也是自私的孩子。
到现在,我就感到自己的每滴血都在慢慢流失,自己的每次呼吸都是在榨干自己,所以,我害怕,我不能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还是孤独一人,我要那些骂我混蛋的人看看,我到最后有一个爱我的儿子一直不离不弃,一直和我安然相守。
我要想那些人宣告:混蛋也自有混蛋爱。
我老了,走不动了,他就这么静静地在床边看着我,就像他小时候我看着他一样,他说,你的睫毛在黄昏的润泽下很美,我觉得这句话好熟悉。
我看着他已经不再是年轻的模样,但有了一种中年人的沉稳和韵味。他就这样陪伴了我这么久,我也终于要离开了,我用半生的时间和他相处,他也一样,只是我用的是后半生,而他的是前半生。
我的遗嘱里只为他留了一句话:下半身和下半生都不能萎靡不振,要硬气十足。
我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到现在还恨不恨我,我只知道,我走的那天他哭得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