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在中国历史上是个绝版。这是个扮酷的年代,有钱也好,有才也好,有品也好,有貌也好,能喝酒也好,能坐而论道也好,只要够酷,够特色,并且一酷到底,你就能成为明星。
嵇康就是酷帅派的领袖,在统治阶级司马氏一家眼里,这是个绝对不守纪律的家伙,他名气太大,知道得太多,不为我所用,那就得咔嚓掉。嵇康不怕死,司马昭就给他加了个毁坏礼教的罪名送上刑场。这个战胜了恐惧的英雄表现确实硬朗,临终一曲广陵散,半入江风半入云,从此树起一座人格高峰,刚烈永久。
就是这位酷帅英雄,他的背后,也隐藏着多少儿女情长。
嵇康在给山涛的绝交信中,曾向这位兄弟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我的女儿刚满十三岁,儿子才八岁,我现在的愿望呀,就是守在自己的茅屋里,喝温酒,弹清琴,叙旧情,教子孙,荣华富贵已视之如烟云。嵇康对家庭的热爱,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而他牺牲前写的《家诫》,更是舐犊情深。
嵇康在《家诫》里细细地为子女总结了许多人生教训,大致可归纳为十条忠告:
第一、要做一条有理想的汉子。志永远是别人夺不走的东西,一个人要有目标和理想,历经劫波矢志不渝,三缄其口,守死无二,这样才能成功。
第二、要妥善处理好与上司的关系。要尊重上司,又不能过分亲密。跟同事一起拜访领导,离开的时候不要一个人留在最后,要跟大家一起走,免得有偷偷告密的嫌疑。
第三、与同事交往要注意细节。为人处事要讲风格,请人帮忙要谦虚,要有感恩之心。对别人提出的不适当要求,表面上拒绝,暗中却帮助他,这样可以断绝其他人的同类请求。
第四、做事情要有自己的主见。办一件事情的时候,自己要先揣摩是否可行,如果是正确的,就要坚持。如果别人反对,也不要对其出言不逊。
第五、助人为乐也要讲究原则。有人陷入困境,要讲道义,量力赈济。如果小人索取,就要学会拒绝。
第六、要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别人搬弄是非时,不要掺和,最好悄悄离开。喝酒时有人发生争执,你没法阻止他们,就装作醉得一塌糊涂,躲在一边万事不言,因为你批评甲就会伤了乙,批评乙就会伤了甲。
第七、要坚持俭朴谦让的作风。荣华富贵也伴随着危机,不要刻意追求。不要假谦虚假正经,要有临朝让官临义让生的大情怀。
第八、要尊重别人的隐私权。不要去打探这些阴暗处的东西,哪怕偶然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因为你一旦知道了别人的隐私,别人就会防着你,也许会想着杀人灭口。
第九、要分清人情往来与贿赂的关系。朋友之间有感情,赠点小礼物,这很正常。但是,如果是一般人送钱车送布帛,就一定要拒绝。
第十、要遵循宴请的游戏规则。在宴席上,不要强迫人家喝酒,“喝出血”也不一定代表感情铁。如果别人来敬酒,你不想喝也不要一味推辞,要和和气气地端着酒杯泯一泯……
这样的家诫,多么传统,多么驯服,又是多么关爱,让人难以理解这就是出自嵇康的手。
在看多了凶险乱象后,在面对死亡威胁后,嵇康也会害怕,也会担心,也会反思。这才是真正的嵇康,矛盾的嵇康,真情毕现的书生。所以嵇康的《家诫》,完全不像爱好老庄、志趣高雅的名士之语,而是像历尽沧桑涵养到家的世故老人的心得。
其实,面对死亡,谁都会怯懦,战胜怯懦才是英雄。所以,性烈如火的嵇康与性静如水的嵇康并不矛盾,害怕死亡与临刑不乱的嵇康也并不矛盾,放纵不羁与循规蹈矩的嵇康也并不矛盾。这样的一个复杂的嵇康,他也会累,也会痛,时时充满着挣扎,所以,他希望儿女不要像自己一样这么痛苦,不要活得像自己一样累。因此,就告诉儿女不要学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和处事风格。
嵇康将他内心深处那种深深打着儒家烙印的为人处世之道一条条地传授给自己的子女,希望他们在将来人生中少走弯路,免遭自己一样的牢狱血光之灾。他的教育还是很有成效的,他的儿子嵇绍成人后有礼有节,在八王之乱中,为保护皇帝,用他的胸口挡住了飞来的利箭。
父亲狂放不羁,被屠刀砍死;儿子中规中矩,又被乱箭射死,嵇康父子俩的命运,也是当时很多名士的命运,他们脚下的平安之路,竟然无处寻觅,我们只能说,这是身处乱世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