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岁吧,读初三,小小的心里那种极强的自尊与妖娆的青春一样,来得猝不及防。
她是个温驯又寡言的女孩子。每天除了学习,几乎不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爱跟新来的年轻班主任聊天、开玩笑,甚至请他去吃门口小店里的冰淇淋。她看到他被花儿一样缤纷的女孩子簇拥着的时候,心里除了细微的开心和向往,竟是没有丝毫的嫉妒。她知道父母弃了农村的家,跑到这个城市里来,边做没有什么保障的零工,边陪她读书,已属不易。还有姐姐,为了她的学费和父母的工作,勉强地和一个不喜欢的有权势的人订了亲。而且将婚期拖了又拖。除了最好的成绩,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什么能回报给他们。当然,她还要在放学后早早地回去,帮父母做做家务,亦让他们不必为她的晚归而过分地担心。
所以每每看见班里那一大群着了鲜艳的彩衣的女孩子,嘻嘻哈哈地从学校里蜂拥而出,去小吃街上买一袋瓜子、几根香肠、三两田螺,而后边吃边消磨掉回家前的自由时间时,她也只是默默地看上片刻,转身便朝学校的后门走去。
她很高兴学校有这样一个安静的后门,可以让她不被人注意地慢慢走回家去。出了朱红色的门,沿着沙子铺成的小路走上几十米,再绕过一个大水塘,七折八拐地途径十几户民居后,便到了她的家。家,也只是暂时租来的。是那种马上要被划入拆迁之列的瓦房。刚搬进来的时候,看到张开大嘴的墙缝,和自由出入的爬虫,她和妈妈都落了眼泪。是爸爸买了水泥和墙粉,一点点地给它穿上新衣:又在院子里用红砖铺了一条整齐的小道,下雨的时候,可以不必泥泞。这样一个破败的民居,才陡然有了生气。她吃过晚饭趴在书桌上学习的时候,看到对面干净的墙壁上,被橘黄色的灯光打上去的父母略弯的身影,便会觉得温暖和感激。
可是这种温暖,她是不愿意拿出来与人分享的。只有无人打扰,它们才会在安静的角落里,慢慢地成长,且带给她淡紫色的温馨和优雅。
可是,这样的恬淡和自由,于她,是多么的不易。常常有钦佩她成绩好的同学,为了更方便地向她学习,执意让她带着去认认家门。还有一些默默暗恋她的男孩。甚至会趁她不注意,放了学偷偷跟在她的后面。想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她的地址。每学期的家长会,亦是不容易逃掉的劫难。因为高高在上的成绩,老师常常会让她把父亲请来,给其他家长做如何教育子女的报告。这样的时候,她总是会撒谎。尽管她知道,其实父母多么希望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因为她能在人前骄傲地直起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背。
然而这一次,她却觉得再也没办法逃掉,除非,除非她转学或是读几乎没有什么升学希望的慢班,她借读的这个学校,是可以直升本校的高中部的,中考的时候,会根据成绩分出快班和慢班,快班的学生,几乎无一例外地会在三年后考上全国一流的大学。所以能进快班,几乎是每一个学生的梦想,可是,每年的学费,比慢班要贵出许多。
所以当领到申请报快慢班的表格时,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在慢班一栏里,轻轻画了一个对钩。
那天放学后,年轻的班主任便把她叫到了办公室,班主任是个极温和的人,有着友善又亲切的微笑。他像兄长一样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又冲了一杯热茶递到她的因为慌乱而无处搁置的手中,这才开口问她“这么好的成绩,为什么不报快班?是父母的意愿吗?用不用我去家访?”她低着头,看着杯口氤氲的热气,和一朵朵徐徐绽放开的茉莉花,竟是许久,才慌慌地摇头,杯子里的热茶,哗的一下子洒出来,烫红了她的手,积蓄了许久的泪,终于趁此,哗哗地流了满脸。
班主任连声地向她说对不起,看天晚了,又执意要送她回家,她不知道怎样拒绝,只无声地走了几步,便使尽平生的力气道了声“再见”,返身向学校的后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