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这几年有个高等教育大跃进。名校就不说了,各种各样的小学校也竞相升级。在中国高等教育界有个“名校规则”:先大兴土木、大上博士点、大聘明星教授。我在国内有个朋友,大学毕业后从没教过书,但被隆重聘到某省的大学当大牌教授,年薪几十万元。我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没有学术资历、没有著作、没有教学经验,怎么年薪比学术泰斗还高?知情者相告:“大学想搞个什么点,搞成了就是几百万元的拨款。他北京这头关系很熟,如果帮着弄成,你用简单的算术就能算清楚聘他值不值了。”总之,在中国,大学要出头就要大,就要上个档次。否则人家就说你是“野鸡大学”。
在美国则是另一套规矩。哈佛、耶鲁这样的常春藤其实很好理解。毕竟我辈从小就知道这些大名字,并不断地读到有关的介绍;来美国后,也是在这样的学校读书。最难理解的,是一些不知名的大学。比如我现在任教的萨福克大学,在我申请工作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学校。记得有一次我透露了在美国文科助理教授的年薪和公交司机差不多的“天机”,惹得一群有志于回国为自己忽悠出高薪来的海外留学生恼羞成怒,骂我不过是在“野鸡大学”任教。
可是,来了萨福克大学一看,许多同事是常春藤的博士,也颇有几位有地位的学者。其中物理系的主任在2005年成为“麻省年度最佳教授”。在麻省,哈佛、麻省理工这样的名校云集,这个桂冠为什么给一个不知名的学校拿了,实在令人吃惊。当然还不用说,老布什等政客名流会来毕业典礼演讲,诺贝尔奖得主会来访问。这种“野鸡”法,也实在是别有风味了。
我最难理解的,还是为什么这样的学校能吸引那么多学生。不错,萨福克的法学院很好,财会专业的毕业生在麻省财会资格考试的通过率据说压倒哈佛。不过,除了这几个品牌外,来这里的学生究竟图什么?特别是最近经济危机,名校的捐助资金大失血,比如波士顿地区的布兰代斯大学,连学校艺术馆也想给关了,据说还要大幅度裁人,主意甚至打到终身教授头上。可是我最近碰到院长,忧虑地问起自己学校的状况。他非常得意地说:“别担心,我们的势头很好!告诉你,不会像布兰代斯那样减薪。”我认真观察,各系确实还在招兵买马,似乎生意不错。
我的担心基于赤裸裸的常识:如今经济危机,大家没有钱。哈佛、耶鲁,就是到了世界末日也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不会有大的问题。一般州立学校,有州里的拨款,学费就几千块,经济萧条时成了物美价廉的选择。我们这种小学校,既没有哈佛、耶鲁的名气,没有人家那种相当于一个小国的GDP的捐助基金,同时,又不是州立学校,也没有纳税人的拨款,学费高达万美元———不是名牌,要价不低。这年头,谁会花这么多钱来这么个没有名气的学校?
正好有位本校的学生,为校刊来采访我。她的自我介绍,多少让我豁然开朗:她和姐姐都是本校学生,爸爸也是本校毕业。她一直把爸爸当做自己的榜样。申请大学时,爸爸把自己的大学推荐给她:我当年就在这里学了不少东西,很值得去。这样她和姐姐就都来了。
我吃惊不小。过去经常听到世代耶鲁、世代哈佛的家族,却很少见到对一个不知名的小学校这种世代的忠诚。这让我渐渐理解了我的学校,理解了同事对教学的热忱和投入。比如,许多孩子高中毕业不适应大学学业,一年级的辍学率非常高。学校马上投入资本,开办“新生讨论班”,任课老师为了这堂课收入多两千多块,同时学校有一笔专门经费,带学生旅游,请学生吃饭,等等,保证“宾至如归”。我开始还不以为然:反正生源很多,那些素质不好的学生就自然淘汰嘛。但同事们不这么想,他们要把这里变成孩子的人生转折点。美国的教育体制也不照我的念头运转。辍学率太高,并不说明学校的竞争力,而是说明学校不能帮助学生成功,于是排名会下来。连哈佛、耶鲁也不例外。所以,不管到哪里,学生的失败就是学校的失败。
而这也正是无名学校的立足之本。试想:我们这个档次的学校多如牛毛,一个高中生经常是被几个同档次的学校录取。如果他(或她)的父母在其中某个学校毕业,向孩子一推荐,孩子就跟着来了。这就要求学校不停地为学生提供最佳的教育服务,让他们有最满意的经历。记住:一个孩子的失败,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失败。用我们最通俗的话来说,大学要靠“回头客”吃饭。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弗里德曼曾说,像哈佛、耶鲁这种拥有捐助基金的名校模式,或州立大学这种靠纳税人的资金的模式,都不是有效的高等教育模式。最好的模式,就是像我们学校这种靠学费吃饭的模式。他是个绝对的市场主义者,在这方面未免激进。但是,我从在萨福克大学的经验中看得很明白:市场能够培养很好的大学,关键是我们要有真正的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