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我国家百有三十余载,而江宁以校官祠于学者,只二人焉。
其一曰教谕汤先生,讳伟,字鹏乎,宣城人。康熙庚午举人,居官时年已七旬。天倪甚和,碌碌然不可见涯涘。夏月短葛衣摇扇,与群儿嬉。或上树扑枣,童子环啖之,先生俯而笑曰:“盍留苦败者偿老子劳耶?”其风趣如此。
兵部左侍郎法海督学江南,威棱言言,所至不敢仰视。初按江宁,命报程生某劣。先生摇首,意若有所疑。法呵之。先生正色曰:“程生不特不劣,且贤。公命取优耶,今晚牒且上矣。若以为劣,则公知之,伟不知也。”法大怒,叱先生出,将劾先生。江宁先辈蔡铉升者,与法有旧,往见法,争曰:“公知程生所以劣乎?生狷者也,嫉恶严。过上新庵,见僧奉富商木主与天子龙牌峙,生诋其妄,捽而投之,以故僧与商造蜚语陷生。公得毋为若辈所眩乎?汤先生正人,九学所推,公不知敬,何也?”法大惭愧,三肃先生而谢。
时学舍穿漏,每大雨,汤辄持伞坐承溜下,白发淋漓。客骇问之,则颦蹙然曰:“大成殿未修,先圣露居,某敢即安乎?”上官及诸绅士闻之肃然,未几,争相营构,终先生之世,宫墙焕然。俸满,迁国子监典籍,以笃老辞。卒年九十余。
其一曰训导唐先生,讳时琳,字宸枚,上海人。康熙甲午贡生。饬躬训士,一衷于礼。在官捐俸修前明周贞毅公祠。去后,诸生即以先生与汤先生附焉。
乾隆三十九年,邑有修学之举,将迁祠周公,并迁两先生。训导曹君惧两先生之泽将湮也,属予作传以永之。予览所持来汤状甚具,而唐事寂然无可记述,以故笔涩不下者屡矣。然窃以为,官不在大小,惟其人;人不在显晦,在其真。《中庸》曰:“诚之不可掩,如此夫!”后之人闻两先生之风,可以观,可以兴矣。
选自《袁枚散文选》
译文:
我朝一百三十多年来,江宁地区凭借校官身份被求学的人祭祀的,只有两个人而已。
其中的一个是教谕汤先生,名叫伟,字鹏乎,是安徽宣城人。康熙庚午年的举人,做官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天赋非常一般,平常普通的样子,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夏天的时候,他穿着粗布短衣,摇着蒲扇,和一群孩子嬉戏。有时爬上枣树摘枣子,孩子们围在他身边吃枣子,先生俯下身子笑着说:为什么只留下一些苦的,坏的枣子,来报答我这老头的辛劳啊?他风趣幽默就像这样子。
兵部左侍郎法海到江南做督学,声威高大威严,所到的地方,人都不敢看他一眼。当初巡查江宁时,命令上报程某考核为劣等。先生摇头,心中好像有所疑虑。法海呵斥先生。先生严肃地说:“程生不仅不是劣等,而且是贤者。你如果要求选取优等的话,那么今晚我就可以写好文书并且上报。如果你把他评为劣等的话,那你是了解的,我不知道。”法海非常生气,大声呵斥先生出去,打算弹劾先生。江宁的一个前辈蔡铉升,和法海有交情,前去拜见法海,争辩说:“你知道程生劣等的原因吗?程生是一个性格耿直的人,非常憎恨邪恶的人。经过上新庵的时候,看到庵中僧人供奉富商的灵位和天子的龙牌相对而立,程生大骂僧人胡作非为,抓起灵位就摔了,因此僧人和富商制造流言陷害他。你不要被他们的话所迷惑啊!汤先生是正人君子,是九学所推举的人,你不知道尊敬他,这是为什么啊?”法海非常惭愧,三次躬身作揖向汤先生道歉。
当时学校校舍破败有漏孔,每逢下大雨,汤先生就打着伞坐在屋檐下,白头发都湿了。来人惊讶地问他,他就皱着眉头说:“大成殿还没有修好,先贤们都居住在不能蔽风雨的房子里,我怎么敢安心呢?”上官和一些绅士听了之后十分恭敬,没过多久,争着来建造校舍,在先生有生之年,学校房子焕然一新,。任期满了之后,升任国子监下属九品官,因为非常衰老而辞职。死的时候九十多岁。
另一位是训导唐先生,他名叫时琳,字宸枚,上海人。康熙甲午年间的贡生。他一生修身正已,训教生员、士子,全都适合礼仪。做官的时候,捐献俸禄修缮前明周贞毅的祠堂。死了之后,儒生就把他葬在汤先生旁边。
乾隆三十九年,乡里要修建学堂,将要搬迁周公的祠堂,一起迁走两位先生的坟墓。训导先生曹君担心两位先生的恩泽将会磨灭,嘱咐我写一篇传记来使他们永垂不朽。我看拿来汤先生的事状还是非常详细的,但唐先生的事迹很少,没有什么可以记叙的,所以好多次写不下去。但我想官不在于大小,只在于他的人品,人不在于显贵或隐没,只在于他的纯真。《中庸》中说:“真诚是不可以掩盖的,就像这样。”后来的人听说这两位先生的遗风,也可以用来观察世事,也可以用来抒发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