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里的满月,默默高悬,寒光四射;苍海中的波浪,闻风而起,响遏行云。朔风凛凛,夏日融融,高山流水,莽原披雪。所有这些,都各自因势而生,随律而动,发自不得不发,归于不得不归。它们虽然蕴含着况世的苍凉,幽长的意韵,无穷的豪迈,绝尘的空灵……,然而,它们却永远自由自在,随生随灭,不劳我们费心。
天地之间,真正需要抚慰,需要倾注无限关注的,只有生命。生命存在着,并且顽强地延续着,这是一种给定,我们无法深究其中的原因,生命在张扬着,创造着无数美好和伟大的事物,这是一种奋斗,我们不能扣问其中的终极意义。
生命属于我们每个拥有她的个体,但是,由每个个体构成的整体的生命,是一种甚至不容我们提问的最终的神秘。在这座神秘的圣殿面前,我们除了哑口无言外,剩下的只有无限的崇敬和莫名其妙的感恩戴德。
的确,能进入这座伟大的圣殿,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一次仅有的经历和一种莫大的荣幸,同时,我们也为此领受了一份永恒的迷惑。我们这群陌生的游客,根本来不及接受任何相关的培训,更没有导游的介绍和指引,就被扔了进来。当我们沿着那些崇高的柱廊摸索前进,缓缓攀升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一切,总是引起我们的惊诧和迷恋。我们没有什么可真正依托的,只有相互携持,毅然前行……
从另一个侧面看,这似乎也是一次十分简单的旅行。它起源于一次偶然的事件,抑或是一次难以改正的误会,也就是我们的降生。摆在前面的路不太长,几十度春秋而已。而终点更是显而易见,虽然闭幕式可能各异,但结局总是千篇一律:再一次归于永远的寂寞。
如果这就是生命的全部,那对我等芸芸众生而言,真是一种莫大的福份。我们可以悠闲自得地相率而行,心情放松地欣赏一路的春风秋月,鸟语花香。然而,事情远不是如此简单。当对死亡的恐惧第一次沉重地降临在我们心灵中的时候,我们这段生命的旅程就被赋予了一种壮丽的悲剧色彩和某种难以把握的诡谲气氛。是的,我们不能无止境地享乐和攫取,一旦付出,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收回,这些,使我们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处在无法回避的痛苦决择之中。
在我们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我们沐浴着天赋的自由和平等,然而,接下来,当我们还没有来得及选择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就首先被这个世界选择了。我们用人类自己创造的文明来雕刻我们自身,这种文明就象是一场游戏,我们每个人都接受了相同的游戏规则,但这个相同的游戏规则却把我们每个人塑造得各不相同。
同样喝母亲的乳汁长大,同吃五谷杂粮,接受着同样的训练和规劝,到了现代,甚至象建筑预制件一样被禁锢在同一个教学大纲之中。但我们每个人最终却是那样地不同,我们有着千奇百怪的性格,纷纭复杂的思维方式,巨烈冲突的价值观念,背道而驰的自我追求,除此之外,我们还不断否定既成的自我,激烈批判陈腐的说教,孜孜不倦地离经叛道,梦寐以求地超越自我。
天道恒常,而个体的生命却处在异彩纷呈和不断的变化之中,这一静一动,为我们展示着一种无比绚丽夺目的境界,这是生命的境界。
每当我凝神静气,审视生命和文明的时候,脑海里常浮现出一幅这样的图画:在远古的一个清晨,一轮朝阳正在海面上冉冉升起,在朝霞染红的沙滩上,盘腿坐着一个布衣硭鞋,饱经风霜的老人,他灰白的头发上系着一条头巾,头巾在清晨的微风中飘动着,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苍老的面容上没有表情,他眯缝着双眼,久久地凝望着那轮初升的旭日。层层的海浪拍打着岸边,声音空旷而悠远,老人在这片永恒的海天之间,陷入长长的沉思之中。突然,他似乎已经大彻大悟,他站起身来,一双眼睛变得炯炯有神,他转过身,朝一直肃立在他身后的一群学生走去,然后,开始和他们讨论人生,讲解天地之大道……于是,他的言论被众口相传,书于简牍,刻上碑石,最终融入所有子孙后代的精神和行为之中,成为他们人格的基石。直到今天,很多人在审视人生的时候,往往会有意无意地想起:“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很多人在自我反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冒出:“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等等。是的,这位深刻的老人用他的全部生命与天地对话,与几乎湮灭的历史神交,他没有什么可以援引和借鉴的,全靠一种伟大的悟性为规范了后代几千年的文明做了最初的铺奠。我们常常被他的那些简练而不容反诘的语言所深深触动。“君子喻於义,小人喻於利。”,“朝闻道,夕死可矣。”,“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我们这位“大成至圣先师”孔老夫子,他的一生虽然颠沛流离,但却拥有空前绝后的精神自由,他用冥想、顿悟和诲人不倦,垂范后世,与日月同辉,把自己的生命升华到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
今天,我们的文明已经进化得如此的精致,各个部分都丝丝入扣,布局合理,象一个坚固的堡垒,风雨不透。在这样的背景下,做为后进的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创造这种开天辟地的大师境界。我们被前人栽下的大树荫蔽着,站在无数大师们层叠起来的肩膀上,视野开阔,可以欣赏无限风光,这既是我们的福份,也是一种不幸。然而,发现和创造新境界的那份执着和渴望却从没有从我们的心中消失过。也许,生命出现在这个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原本就是为了创造,而成功的创造和发明,又一次次地把生命雕刻得更加熠熠生辉。我们对这种至高无上的生命境界充满崇敬。然而古往今来,能达到如此境界的人实在为数不多,他们是我们文明的开山鼻祖。
一直以来,我们常常周而复始地陷入有关人生意义的讨论。我不知道有关这个论题的结论有多少种,我想,可能任何人都无法搞清楚这一点。就我现在的观点而言,人生的意义,这本身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在发问的时候就带着强烈的诱导性,和发问者的背景以及发问时的具体环境密切相关。当我们把所有这些背景和具体环境因素从这个问题本身剥离开来的时候,将会面对一个极端空洞的设问。当我们想开口回答的同时,就立刻意识到将要说出的答案是错误的,就象试图回答一个悖论一样。或许,我们不应该这样追问我们的人生,我们不该被教导必须使人生具有一种什么样的意义。但是,有一点对于人生而言,却是一种活生生的现实,那就是,每一个生命都是对某些价值的一次实现,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开足了马力去实现和张扬某类价值的机器。虽然我们不可能象孔夫子、释迦摩尼等开创者一样,无中生有地去构建出价值的大厦,但我们却都捅挤在这些大厦之中,去占领和装修属于我们各自的那一方空间,把一个本来空旷而随意的宏伟巨构,装点成五彩缤纷,创意无限的人生画廊。
让我们静静地听:“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无尽藏也。吾与子之所共适。”何等的超然,何等的空灵,这是一种难以被击垮的人生,所谓无欲则刚,此之谓也。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悲壮而豪迈,饱含着对世俗的绝不苟同。易安居士虽属女流,原来也有满腔的男儿气概。雄词一出,让多少峨冠博带颜色顿失!令人遥想起“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杜甫,虽所言各异,但在心性上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再看看那位“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李白。纵情诗酒,放任喜怒,四海逍遥,随遇而安。这又是一种令人不禁要为之击节喝彩的人生境界。
……
如果一直这样罗列下去,我们可以拚凑成一部展现各类人生的卷帙浩繁的专着。其实,我们对某类价值的认同将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我们将有一个怎样的人生。从来就没有什么唯一的价值。也许,在中世纪黑暗的欧洲,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文革”中的中国,我们看到了很多仿佛出自同相同模式的生命历程,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的相似,具有相同的欢乐,相同的磨难,甚至相同的最终结局,但是,当我们近距离地去个别观照它们的时候,仍然会发现它们其实有着多么不同的内涵。
现代社会的一个很显着的特点,就是刻意地强调统一,强调和谐。在这个强有力的同一化要求下,我们有了现代化的大型工业,规范化的连锁商业和服务,风格一致的住宅群落,完美和谐的交响乐演奏,包装雷同的电视剧,运做相同的各种娱乐。不错,我们的确从这些当中得到了很多幸福,但换一个角度看,所有这些,实际上已经左右了我们的幸福观,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代替我们自己的心灵做了很多价值的界定。这真是一出臆想不到的悲剧!也是一种对人类精神的无耻谮越!使我们逐渐地变得浅薄,虚伪,俗不可耐。这就象是一个通过我们举手表决的结果建造起来的花园,当我们都对这个据信满载着幸福的花园趋之若婺的时候,我们就把它践踏得不成样子了。
生命是能动的,她本身蕴含着无穷的可能和强大的创造力。然而,现代化的进程却试图把无限丰富的生命投入一间由精心设计的价值体系构造的工厂,用一条精确无误的生产线把人生预先定制成各种规格的罐头,贴上各式注册商标和标价签,摆放在超级市场的货架,任我们去选取。看上去,一切都是如此井井有条。于是,我们纷纷走进这间仅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庞大超市,去选购自己未来的人生,这里的人生品牌各异,有舒适牌的,成功牌的,还有老板牌的,白领牌的,有富豪牌的,小康牌的……,只要出得起钱,你只须费举手之劳,就可以为自已选定一款称心如意的人生。
这虽然是一幅漫画式的图景,但在某种程度上却是对现代社会的如实写照。你我其实或多或少都是这间滑稽超市的顾客。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阴谋,企图颠覆我们无比丰富的精神家园,把生命禁锢在一个装修华美,成设精致的牢笼之中,从而剥夺了她的自由。
当我们每天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穿行的时候,常常梦想着自己能驾着一辆豪华的奔驰轿车,在路面质量上乘的高速公路上骄傲地急驰。但在我的内心里,我更向往能骑上一匹剽悍的野马,在根本没有道路的丛山峻岭中率意狂奔。人生可能达到的最美最诱人的境界,只有骑在这匹无拘无束的野马上才能够到达。如果只知道坐在豪华舒适的房车里,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沿着狭窄的道路乏味地行驶,将永远不会看到真正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