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365天，每一天都差不多，但是正因有人在那天出生，上大学，结婚，第二次结婚……那一天就区别于另外的364天，有了纪念好处。吾儿，你也一样，在你的生日之外，还有一天，对你父亲还是对整个家庭来说，都好处重大，你父亲的人生方向都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那天，你被诊断为自闭症，你才两岁零六天。

　　那天凌晨两点，我就和你母亲去医院排队挂号，农历新年刚过，还是冬末，你母亲穿了两件羽绒衣还瑟瑟发抖。

　　在寒风中站到6点，你母亲继续排队，我开车回家去接你。到家把你弄醒后，带上你的姥姥，咱们又匆匆赶回医院。那天你真可爱，一路上咯咯笑个没停，一点都不像个有问题的孩子。你姥姥本来就不一样意带你去医院检查，半路上就说不去了。但我还是要带你去。

　　你都两岁了，不会说话没叫过父亲母亲，不跟小兄弟姐妹玩，你也不玩玩具——知道你是想替父亲省下买玩具的钱，但有些玩具是别人送的你玩玩没关联的；叫你名字你从来都没反应就像个聋子一样，但你耳朵又不聋；你对你的父母表现得一点感情都没有，很伤咱们的心。你成天就钟爱进厨房，提壶盖拎杯盖的，看见洗衣机就像看见你的亲爹。你这个样貌我怎样能放下心。

　　到了医院才知道，你母亲差点白排一晚上队了，中间进来几个加塞的眼看把你母亲挤掉。你母亲急了撂下一句狠话：如果我这天看不成病你们谁也别想看成。你母亲字正腔圆的东北话发挥威力了。有个老头脱下假发向你母亲致意。还有一个人则唱起了赞歌：这个女生不寻常。

　　吾儿，在大厅候诊的时候咱们很后悔，怎样带你来到这个地方来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一向都很文静却突然大声唱起“老鼠爱大米”；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一向在揪自我的头发——揪不下来就说明不是假发但还要揪；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向在候诊室晃荡，不时笑几声，笑得让人发毛……北大六院是个精神病医院，咱们不该带来你这个地方的。

　　好在很快轮到咱们了。你像是有所感觉，却开始哭起来，死活不肯进诊室。吾儿，医生其实没那么可怕，医生也扣鼻屎，刚才我闲逛时看到的。而且跟咱们一样，医生扣鼻屎也是用小拇指而不是用镊子。可能的区别在于：医生扣鼻屎前会先用酒精给小拇指消毒。

　　给你检查的医生是个专家，咱们凌晨两点就来排队就是想给你最好最权威的。专家确实是专家，跟咱们说的第一句话就很不一样：等一会，我接个电话。专家说电话也很有风格，干脆简短：……不卖！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烦不烦。

　　但是我期望专家跟咱们说话还是别太简短了，最好婆婆母亲多问几句，咱们凌晨两点排队不能几句话就给打发了。

　　专家问了你很多，但咱们都代劳了。你太不钟爱说话了，以听得懂为标准：迄今为止你还没说过一句话。你不能跟小狗比，小狗见到我会摇尾巴，你有尾巴可摇吗？因此你要说话，见到父亲上班回来，你要扑上前去说：父亲你怎样提前回来了，有个叔叔在母亲房间还没走。

　　专家还拿了一张表，让咱们在上方打钩打叉，表上列了很多问题，例如是不是不跟人对视、对呼唤没有反应、不玩玩具……贴合上述特征就打勾。吾儿，每打一个勾都是在你父母心上扎一刀。你也太优秀了吧，怎样能得这么多勾？！

　　专家说，你是高功能低智能自闭症——吾儿，你最后得到了一把叉了，还是一把大叉，叉在你名字上——你的人生被否决了；你父母的人生也被否决了。

　　专家说完，你母亲说了三个字：“就是说……”。就是说什么啊，就是说能够高高兴兴去吃早餐了？就是说将来不用为重点小学发愁了？就是说期望在人间？还是就是说：医生，吓人是不贴合医德的哦。

　　吾儿，你母亲当时只说出了“就是说”三个字，之后就开始哭了。专家拿出了她的人道主义精神，她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期望。

　　人道主义是催泪弹。你母亲泪如泉涌——哇塞，也太多了吧，我看她以后三年都没泪可流了。

　　我问专家：自闭症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专家说了很多很多，什么神经元什么脑细胞……我不想知道这些医学术语。我对专家说：您就简单说吧。专家去繁就简，一言二字：未知。那怎样医治呢？专家曰：无方！不知道病因，又没有方法治疗，这他妈的什么医院。你的父亲当时英文都逼了出来：，ME！

　　正如专家所说，也不是完全没期望。有几家康复机构能够选取。专家开始化身指路神仙了，机构分别叫什么在哪怎样去。你知道的还不少啊，专家。

　　入机构就能康复吗？你父亲又问专家。专家说：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完全康复的案例。

　　吾儿，你知道绝望有几种写法吗？你知道绝望有多少笔画吗？吾儿，你还不识字，将来你识字了，我期望你不需要知道这两个字几种写法多少笔画，你的人生里永远不需要用这两个字来表述。

　　专家说你这是先天的，病因未知。就是说，你姥姥姥爷把你带大，免责；你父亲母亲把你生出来，免责！咱们都没有错，有错的是你？！

　　是你父亲母亲的错，吾儿，父母亲把你生下来，让你遭受这种不幸。

　　吾儿，知道那天你父亲是怎样从医院回的家吗？——对，开车。你说对了。

　　你父亲失态了，一边开车一边哭，三十多年竖立的形象，不容易啊，那一天全给毁了。你父亲一边开车一边重复这几句话：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的姥姥双唇紧闭，一言不发，把你抱得紧紧的，就像在防着我把你扔出窗外。

　　你的母亲没哭，她没哭不是正因比你父亲坚强——车内空间太小，只能容一个人哭。你父亲哭声刚停，你母亲就续上了，续得那么流畅自然。这就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无缝续哭？

　　吾儿，到家后你父亲没有上楼，你母亲你姥姥抱你上的楼，你父亲还有几个电话要打。第一个电话打给你哈尔滨的姥爷。你出生后不久，你不负职责的父母把你扔在哈尔滨，自我在北京享乐。这两年都是姥姥姥爷带的你。你父亲要打电话跟你姥爷解释：你此刻这样不是他们带的不好，你在他们手上得到了最精心照顾呵护，我要深深感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