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诗经·国风·周南》
我的心中是有桃花的,要不这个春天怎么会来得这么早。春节前四五天,桃花就开了,以至于我见到桃花时,忽然就惊诧了,不知怎么来形容这种惊喜。如同忽然见到寻找了千年的女子,惊艳得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望着,我知道,这就是爱情。不管千年万年,尽管山河老去,这种奇异的感觉,是不会老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是我《诗经》里的新娘,妩媚而摄人心魄。这种浪漫的情怀,是开在骨子里的,只感觉我的骨头上,一朵一朵开满了桃花,玉蕊楚楚,娇羞欲燃。这是个大自然的奇迹,菊花,桂花,桃花,在同一个时空开放。黄巢在《咏菊》里写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他的理想,我帮他实现了。佛说:万法由心生。心中的爱情,催开了桃花。春天真的来了,滚滚的雷声,磅礴的春雨,就要涨桃花汛了。
佳人如玉。飘逸淡雅,婀娜多姿。温婉含蓄,热情奔放。这是一朵开在心底的花,我的桃夭。你是艳的,仿佛天上落下的云霞,含露吐英,旖旎在春的枝头。烟雨蒙蒙,如同缠绵的情丝,滋润着这灵性的生命,伸手捻着那一丝柔滑,一缕花魂。粉妆玉砌,鹅黄纤嫩,人面桃花相映红,不知那明丽里蕴含着多少寂寞。
这是素洁的梦幻,欲燃的粉红。也许是来自陶渊明的桃花源,也许是来自金庸笔下的桃花岛。
桃花似海。越是高雅的,就越寂寞。这些高贵的粉红色花雾,是冬的沉寂后乍暖的惊艳,娇弱,惹人爱怜。我不得不感叹这造化的神奇,欣赏她的绰约风姿。桃花是闲散的,也许是墙角地头,也许是河滨的一隅,也许就在那不为人知的荒野。
通过烟雨的浸染,熏风的抚摸,桃花更是轻盈,香而不浓,甜而不腻。或晴或雨,都妩媚动人;或浓或淡,都不失温柔婉约。白的似雪,粉的似霞,红的似火,如痴如醉,尽情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美丽。桃花是美丽的,浪漫的,多情的,优雅而稚气,高贵而热烈。我觉得,除了桃花,没有哪一种花可以代表爱情,玫瑰终究是太俗了的,配不起淡而雅,也配不起这种热情——争先恐后的狂热。这是一种疯狂,一种燃烧,没有哪一种花,可以这样燃烧自己。拼了命地燃烧。
桃花是带着酒气的。粉嫩动人,天真烂漫。妖娆,柔软,调皮,可爱,俏丽。被春风唤醒,坠入尘埃。粉红的瓣,黄黄的蕊,慵懒而缭乱。玲珑艳丽的身影,有着说不出的凄美。贵妃醉酒,应该是桃花色的,那种骨朵儿乱,花枝儿颤,带着几分酒气,是最让人意乱神迷的。那种色是饱胀的、欲裂的,指尖一触碰,就会滴出水来。
蓓蕾初绽,如含苞欲放的害羞的少女,在熏风细雨里做着春梦。才几日,惊醒了似地,东一枝,西一枝,嫣然微笑,花潮奔涌——那是一种喷涌,把花儿朵儿从褐红色的枝干上喷了出来。桃花蕴藏着巨大的生命力,是春的火焰。粉红的,深红的,一朵紧挨着一朵,挤满枝丫,怒放着,张扬着,狂热着,一团团,一簇簇,染红了云霞。大气磅礴,如海,似潮。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满园胭脂色,莫道不销魂。桃花灼灼地开放,深邃,慵懒,妩媚,温婉,迷情,醉了多少红尘过客。隔岸桃花,淡而浓,冷而艳,带着江南的气息。令多少英雄豪杰,醉生梦死。桃花,是美人脸颊的颜色,也是血的颜色。桃花是留在文人血管里的艳词,带着颓靡的诗意。桃花是一种运,也是一种劫,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场劫,也都在心里种着一株桃树。桃花落满蹊,鲜血,情欲,桃花,繁华之后就是苍凉。但那苍凉,也是铺满了桃花的,一壶酒,一把剑,一路桃红。江湖是桃花的江湖,惹上桃花,虽然颓靡,但也美丽。
桃花是任性的。极静,又极动。悄无声息,又肆无忌惮。是爱情的,也是恨意的。
唐?崔护《题都城南庄》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唐朝的桃花,开过千年,都不会老,因为爱情不会老。艳情更不会老。林黛玉葬的桃花是红色的,林妹妹吐在宝玉送的半旧的帕子上的血也是红色的。桃花是开在凡尘里的,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胡兰成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她静”。桃花说道底,是一种深沉的寂寞。而且是太过寂寞了。桃花也是冷的,那是深到骨子里的寂寞开出的极静的花,因此桃花也是最艳绝的——冷到极处,是绚烂;静到极处,是喧哗。大凡世上的美人,都是极其寂寞的。越是寂寞,越高雅。静到极处,才能美到极处。
桃花是诗人的。不知是桃花招惹了诗人,还是诗人招惹了桃花,桃花与诗人的痴缠,平平仄仄,自有文字来,就无止无休。一壶酒,一杯茶,与花语,共花眠。红雨阵阵,朱砂点点,任桃红片片落满身子,醒来随手一抹,那淡淡幽情便化成了诗,化成了画。
不教相思惹桃花。世上最潇洒的,要数诗僧张志和,他说:“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诗人们爱好以诗作画,其实桃花并不需要太多,“竹外桃花三两枝”就可以了。最好是野生的,那种野,仿佛人骨子里天生的野性,更自由,更自在。“桃花一簇开无主”——名花无主,尽可以采摘。
晏几道诗云:“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蒋捷诗云:“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杜甫诗云:“可爱深红爱浅红。”除了万亩桃花红霞一片,依云而开之外,更有夹岸桃花蘸水开的奇景,若是悬崖峭壁之上,猛然瞥见一树桃花,那更是惊艳了的。
桃花是冰清玉洁的,《红楼梦》说林妹妹是做了桃花仙子的,那种馨香也是淡到了极处的,就如林妹妹的冷香。每一朵桃花,都如轻盈的羽翼,也如奇女子的肌肤,如脂,如玉,如雪。亭台楼榭,野外荒郊,烟雨风露一晕染,便灵性地活了起来。
桃花是风情的,也是风流的。“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更有“春水迷天,桃花浪,几番风恶。”画舫珠帘,买花载酒,武陵溪上频偷眼,小唇秀靥,一夜花狼藉。浅浅的酒窝,坏坏的笑,让我想起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那一种艳情。
桃花无处不在,《红楼梦》里是开满桃花的,《金瓶梅》里也是开满桃花的。桃花总是与柳呆在一块儿的,桃花面,杨柳腰,才构成一个绝色的美人。桃含宿雨,柳带朝烟,在熏风暖阁小桥花坞之上,执一柄团扇,娇喘吁吁地去捕蝶,那该是怎样一种风流呢。林妹妹薛姐姐也是风流的,曹公说她们的风流,是一种意淫,是超越于肉体之上的。
桃花是瘦的。黛玉《葬花吟》说:“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瘦得如一朵桃花。红颜多薄命,因为红颜太瘦了,这种骨感,虽然很美,但也是经不起岁月的,冷雨一打,就零落了。不零落,也凌乱了,如红楼里的那些女子,才高貌美命薄,剧未終,却早已一片狼藉,落红遍地。
桃花是有恨的,此恨有关风和月。每一个桃花梦,都是令人沉醉的,有着自己的伤和痛。可以脉脉含情不离不弃,也可以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桃花是一种忧伤的糜丽,江南江北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桃花,从南到北依次开过去,几千里的时空。古代和现代都有桃花,从古到今依次开过来,几千年的时光。中国是个桃花的国度,离开了桃花,就没有了诗。离开了桃花,也失去了风流。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世界上最风流的一章,远离世外,一个仙境,如在梦中。中国的帝皇,都致力于把自己的皇家园林,打造成一个世外桃源,那被称为“东方梦幻艺术”的圆明园,就是清代帝皇的桃源之梦。芳草平沙,斜阳远,乱点桃溪,轻翻柳陌,山泼墨,水捋蓝。皇帝太监宫女打扮成樵客渔夫、隐士文人,在桃花花雨之下,垂钓耕作,吟诗作画,好一派田园风光。世上的喧嚣远了,人间的争斗淡了,只剩下一片幽静。但是黄发碧眼是不懂桃花的,一把火烧了中国帝皇们的美梦。
花痴自古有之,晋朝陶渊明爱菊,宋朝周敦颐爱莲、林和靖爱梅,唐朝的白居易却是一个桃花痴。他在诗里说:“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桃花的花期很短,几天就谢了,若想久观,就得如白居易一样,从山下到山上,追着桃花跑了。明朝的唐寅,更是个桃花狂人,“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武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桃花换酒,潇洒如此,最是痴狂。古代还有一个叫潘安的人,做县令时居然要求治下的农户,家家户户种桃树,只为看那花开的浪漫。潘安是古代第一帅哥,命犯桃花实在可爱。
几日不来春便老。桃花雨,柳叶眉,薄衫轻扇,嫁于东风。一片春愁待酒浇,惆怅。只想乘一叶扁舟,去石矶西畔,在飞桥野烟里,觅一方田园,安放此身。有酒,有诗,有数树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