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父亲出海的时候我每晚都会去海边。有时不会穿鞋。
不知怎么说,在我听来海洋的声音像是心跳,同类的心跳。凶猛而有力。我就这样待在海边,能待一个晚上。
父亲在海上工作,每次出海都要几个月,一年也见不上几面。我想我的个子一下子蹿高了不少他也不知道,每次归来与出发的间隙中与他见上一面,我也不太能记住他的样子,所以我也可以理解。然而也许是因为血缘的关系,他的每次归来在我看来都像英雄凯旋。
而母亲在我出生之后没几天就跑了。她也许认为与父亲生活太苦。艰辛且无望。在那个时代里,什么都是慢的。连与爱情配套的背叛都姗姗来迟。因此我从未见过她。我却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自由自在,不孤单,因为有父亲和海洋。我在大海面前就能放心地哭,毫无戒备。
有时就这样往海的那一边看,运气好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看见父亲摇摇欲坠的船只。
我年龄越大越不受管教,不听任何人的苦口婆心,晚上也来海边一个人奔跑。我都这么大了,能管好自己。不能下水之类的话已听他们说了无数回了,有时会忘记,但有时记得很清楚。
这天晚上,我突然很好奇为什么海洋能把这么脏的天空洗得如此干净。我觉得有东西在召唤我去探索。然后很轻易地,我纵身一跳,弱小的身躯在海面上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我以前听过无意掉进海中的孩子被救起来后说自己当时的感受,海水是苦的,呛进鼻腔的一刹那就很容易让大脑失控。呼吸道被难过塞满。
紧接着就是海中若有若无的黑暗。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死神来临的脚步声。
然而我所听到的却是……
心跳。
早上的心跳是凶猛而有力的。而在这样无人的夜晚,心跳却慢慢柔和了。奇怪的是,我没有任何的不适,我试着睁开眼,脚上仿佛长了尾鳍,在海中依旧能够自由行走。我往黑暗走去,心跳也越来越近。
我就这样睁着眼,看到了一条悬浮在我面前的鲸鱼。他应该也注意到了我,我此时有些害怕,却不知为何慢慢走上前。鲸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他的尾鳍上有一个很长的伤口。他很大,我不能看清他的全部,我走到他的尾鳍附近,伤口很新,再往上看,还有几条旧时的伤口。
我问他痛不痛。
他终于动了,用他的尾鳍把我赶到离他稍远的地方。
我又问他是不是我的同类做的。
他看着我,眼睛在流泪。我清楚地看见那些眼泪往海洋深处飘去。我又听见了他的心跳,隔的时间很长,这一次的心跳里,满是凶狠的恨意。
我站的远些,终于看清了鲸的全部。他的背部与吻部都有明显的伤痕。
你究竟……遭遇过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的肺部和耳膜在隐隐发痛,我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然后我稍退后了几步,轻轻地说了声我会回来的。脚部稍稍用了一下力就离开了那儿,轻易地到达了海面。但我又听见了他的心跳。我把头埋进水里,看见他在缓缓游开。
这一次的心跳,又比之前柔和了不少。
第二天早晨我跑到海边向将要出海的人描述了昨晚遇见的那头鲸的种类。
“身上有很多伤口,然后是浑身是黑色的,还会流泪。”
“流泪?哈哈,”其中一个渔夫说道,“鲸鱼是没有泪腺的你知道吗?”
“黑色的?也许是虎鲸?”又有其他人围过来。
“人家说的是全身都黑的!你听见没?!虎鲸是全身黑的吗?!”
“差不多啊!”
“差很多!”
他们争论不休,而我径自走开了。鲸鱼是没有泪腺的,可是他……
的确在哭。
他的心跳,好像在说着什么。然后我想,所以你也是与我一样的吗?
与我一样不合群,与我一样有着早上面对人群凶猛的心跳,与我一样不爱与同类交谈,还是和我一样……
孤单。
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起来跑到海边,却没有再听到鲸的心跳。
是走了吗?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回去拿了几样东西就回到海边,纵身一跃。海水的声音灌入耳孔。
我在海中奔跑。
面前汹涌而来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记忆。
我缓慢停下脚步。
在他还小的时候,叫声的频率与其他鲸鱼的完全不一样。因为这奇特的叫声,他被其他鲸鱼视为异类,常年游荡在这片海域。从小没有其他鲸的保护,四处躲避人类,误撞人类的渔船,留下的伤口流出的血险些引来其他鲸鱼的攻击。他开始藏起自己的叫声,藏起自己。
所以你也是……跟我一样孤单的吧。
他来了。带着他缓慢跳动的心脏。
我捧着手上的药,跟他说,我来了。
我走向他,他的心跳依旧柔和,不凶猛,没有戒备。我紧张地摸了摸他的尾鳍,害怕他会攻击我。
然而他轻轻地转身,他的眼睛望着我,似乎是应允了我。
你的心是不是也同你的尾鳍一样,满是伤痕?
我抬头,海面以上的天空,要哭了。
为他上完药以后,他好像要离开了。我问他他会不会回来。
上岸以后我浑身湿透,却不像动。天快要亮了。我想作为一个旱鸭子的我这样潜入水中的能力也是你给的吧。
谢谢你给我那样的海。
早晨无事时,我就望着海洋出神。刚开始我是希望我这样看着看着父亲就会回来了,现在我却是在倾听这偌大的海洋中的某一条鲸的心跳。
我听说鲸一分钟只有6下心跳。希望你的悲伤也如心跳一样来得缓慢。
自从那天晚上起,我每日都会去海洋里与他对话。我的问题很多他也有很多,我们俩轮流问问题,很有趣。
我记得有天晚上,我突然问了他《小王子》中的一个问题,我问他什么是“驯养”?他回答,就是你能改变我的心跳。这就是驯养。
我记得有天晚上,他问我,海面以上是怎么样的。我回答,与你们一样,有很多人会被遗忘,然而被遗忘的人都有自己的小宇宙。
我记得有天晚上,我问,你叫什么。他回答,52赫兹。我叫声的频率。
我记得有天晚上,我准备回答他的问题,他却没有准时出现。
我问,你们鲸鱼是不是也会迟到?
没有回答。
我问,你们鲸鱼是不是也只有7秒的记忆?
没有回答。
我问,你何时才会出现?
没有回答。
然后过了一会儿,海里消失了所有心跳。我只听见了一声悲鸣。
然后我就记起你昨日游走的样子,尾鳍上留着我为你包扎的纱布。白色的。缠了好几圈。
没有见到鲸之后的几天,我发现我潜水的能力在渐渐减弱,在水中不到一分钟就要回到岸上咳好几下。
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
又过了几日,我潜水的能力完全不见了。我又回到了原来旱鸭子的本性。但此时父亲的归来打消了我难过的心情。我去迎接,听见周围的人都在讨论,听说父亲这次的收货很丰盛。
听说是一条鲸鱼,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岛上,捕杀鲸鱼根本没有人会来管理。
父亲说那条鲸很奇怪,尾鳍上那么多伤痕却只有一个地方包扎过了,还用了纱布。
我突然觉得,父亲这次归来,在我的眼里,却不再是英雄了。
失去了一个同类之后,我同样失去了我曾经能潜水一夜的能力。没有人会再回答我的问题。这之后的天空也没有再被海洋洗净过,只留着一大片他的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