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老街早就不是从前的老街了。我无可厚非地点点头。
从小就住在这条老街里,我是听着邻居们对她的议论长大的。她在这街巷里住了一辈子,逼仄的街道越来越宽,拓宽到她的小院中,车辆带走了老伴和不愿拘在这里的儿女。儿女迁走时她也并不恼怒,只是把掉落到墙角的全家福的照片捡了起来,装上一副精致的相框,悬在光秃秃的墙上,小心翼翼地发着光亮。
那时年幼的我,看着她钝涩的眼中泛起的泪光,心里有些难过。
从那日开始,她便每天搬着板凳挪到院门口坐着,看着家门口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看着穿着时髦的少女们嘁嘁喳喳着走进一家从没见过的“老字号”,看着各地的游客对她的院门打起闪光。有人或是出于好意,会跟她搭上两句话,得到的却只是一句不明不白的“老街早就不是从前的老街了。”她的神情倦怠万分,老眼昏花模糊,有如她家中总是飘着雪花的老电视机,固执地不去接受外界的信号,停留在黑白中至死方休。
后来,我搬出了老街。在外求学的几年里,听闻她患了脑癌,却没有听街坊的话住进医院,仍是在那冰冷的风口坐着。我抬头看看窗外光秃秃的梧桐——冬天到了,叶子也要落光了吧。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一阵,又一个年头过去了。有舞龙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宽敞的街道,而她也皱起了眉头,躲进了长了斑的院门里,再也没有出来过。谁都看得出她万分恼怒,那孱弱的身体却无法承受病魔的侵袭。三九天就要到了,再顽强的叶子,怕是也撑不住这猎猎寒风了。
冬日的太阳在远东爬上天空,阳光晴朗的日子,每个人都走出了家门,跑到街上享受这难得的冬阳。卖包子的羞涩小伙吆喝了起来,粥铺的大娘迎着顾客笑地看不见眼睛,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们凑起一摞红纸,在院门口笨拙地剪起了窗花,并挨个送去邻居的家里,换来鞭炮或是点心,甜甜的声音又是欢呼一片,响彻整个街道,生机勃勃,温暖幸福。
或许是孩子们的声音太热闹,毛茸茸的阳光太令人心醉,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个令人讨嫌的身影时,斑驳的小门被悄悄地推开——龟裂的手,病态的身体,可怜的她。刚露出一条门缝,一缕干燥的阳光钻进来,照着她的双眼似乎是有些刺痛。她痛苦地皱紧眉头,揉搓着模糊的双眼,细瘦的手却仍然撑着敞开的门,不能离开,或是不愿离开。
“……奶奶?”一支稚嫩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里,清澈地让她无法拒绝。费劲地睁开双眼,黑白的雪花散去,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看着缩在阴影里的她,忽闪忽闪,看得她的老眼更加昏花。逆着照进院门的光,孩子的双眼像是闪着亮亮的星星,照进她潮湿而迷蒙的双眼中,像是她半百年前的画面,像是晒干露水的朝阳。
“奶奶,是奶奶吗?”
“娃娃,你认错人了。”她眯起眼睛,笃定又不舍地说。那孩子太清澈,太单纯,带着一个全新的世界走进了她的老院,慢慢融化她坚硬的心墙。
她突然好想抓住这缕冬阳,却不忍让这个孩子站在这阴冷的边缘,她害怕,她后悔,却已经力不从心。
“没有啦!我就是来找您的。”那孩子却突然笑了出来,双眼弯了弯,整片阳光突然就黯淡了下来。
她看得愣了愣,近乎僵硬的心更痛了一分。“没有人会来找奶奶的,奶奶就要走啦。”
“那,奶奶收了窗花再走吧!”小手在兜里翻找一阵子,随即拿出一枚有些皱了的窗花——那是一颗红彤彤的小太阳,光芒在圆形的边缘上像花一样绽放。孩子的手工粗糙又笨拙,她却似乎能看到那孩子剪纸时的认真和眼角的笑意,那一笔一划认真画上的笑脸,仿佛就是孩子自己的笑颜,嘴角的弧度,幸福地让人动容。
她有点愣住,伸出的手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那小小的窗花有着千斤之重。
“奶奶喜欢吗?”孩子的神情有些许紧张。她抚摸着那张笑脸:“喜欢,娃娃画得真美。”
那孩子的笑容是多么的美啊,只是为什么意识的那么晚,那么晚呢?
“奶奶笑得也很美啊!”孩子突然喊道。
周围的人都惊异地抬起头。冬日的下午,金色的阳光已经开始发红,照在她苍白又苍老的脸上也没有红润半分,可那脸庞上绽开的、深深的纹路,分明蕴含着深深的快乐与幸福。
她的面容绝对称不上俊美,饱经风霜一辈子甚至狰狞地发狠,只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在街上嬉戏的孩子,日益繁华却依旧带着古韵的老街,她阴冷潮湿的小院,叫卖的小贩,笑容美丽的少女,似乎都能得到冬日的馈赠与眷恋。
透过她家小院梧桐的枝桠,干燥的阳光刺得她心里有些痒。她突然觉得,生命原是那么美丽。
到了后来,她终究是没逃过深冬的风雪,死在了走向老街的路上。她倒下的那一刻,人们看到了她眼角的笑意。
有人说,她是要去找那个送她窗花的孩子,也有人说,她要去自己儿女的家里看看,但是这一切也都不复重要了,因为从那日起,她是幸福而美满的。
有东风吹来,梧桐的芽冲掉了枯败的叶嫩嫩绿绿。我看到,生命绽放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