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浮花浪蕊》(3)

时间:2021-08-31

  老脚夫注意到她有只旧皮箱绷开了,锁不上,便找出要命麻绳来,给它拦腰捆上两三道。她谢了又谢,要多给点钱,他直摇手不肯要。

  到广州的火车上她乘硬席,照苏俄制度,卧铺男女不分。上铺仿佛掩蔽些,但在车顶上彻夜灯光雪亮,正照在上铺上。和衣而卧,她只要手一碰到衣钮,狭窄的过道对面铺位上男子的眼光就直射过来。下铺一个年轻的女人穿洋服,打着两根辫子,跷起腿躺着看画报,唱着革命歌曲。这许多的人到香港去干什么?洛贞天真的想着。

  到广州换车,在旅馆过夜,是一幢破旧的老洋房,也无所谓单人房,都极大,屋顶有二层楼高。广州大概因为开埠最早,又没大拆建,独多这种老洋房,热带英殖民地的气息很浓。天还没黑,她想出去走走。一上街,阳光亮得耀眼——这哪是夕阳?马路倒宽,旧了有点坑坑洼洼,没什么车辆来往,街心也摆吃食摊子,撑着个简陋的平顶白布篷,倒像照片上看到的印度。

  人行道上,迎面来的人撞了她一下。她先还不在意,上海近来也是这样,青天白日,热闹的通衢大道上,有解放军站岗的,一般的人不敢轻薄女人。一转弯,斜阳照不到了,陡然眼前一暗,黄昏的街头蒸笼一样闭热,完全是户内,而四望无际,那么广阔零乱黯淡,令人感到诧异。

  老远晃着膀子来了个人,白衬衫,唐装白布裤。她早有戒心,饶躲着让着,还是给撞上了,正中要害。这些人像傍晚半空中成群扑面的蚊蚋,她还舍不得错过最后的一个机会看看广州,横了心不往前走。只听一声呼哨,大有举族来侵之势,才把她吓退了,匆匆折回旅馆。

  中国人怎么会这样?想必是广东人欺生。其实她并不是个典型的上海妹,不过比本地人高大些,肤色暗黄,长长的脸有点扁,也有三分男性的俊秀,还有个长长的酒涡,倒是看不出三十岁的人;圆圆的方肩膀,胸部也不饱满,穿件蓝色密点碎白花布旗袍,衣领既矮,又没衬硬里子,一望而知是刚刚出来的,不是香港回来探亲的广东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