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何谓文化》【下】(3)

时间:2021-08-31

  世界报告(3)

  有趣的是,我在联合国的各种报告中,很少读到这种坚定的结论性语言。

  在那次研究和讨论中,我才知道,其实早在二○○一年,联合国已经通过了一个《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后来,二○○五年,在联合国“世界文明大会”上,又通过了《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作为对二○○一年那个宣言的补充文件。我又一次应邀参加了这个大会并发表了主题演讲,以“文化多样性”的原理提醒国际学者,应该更深入地了解非常特殊的中华文化,不要以自己的文化逻辑横加猜疑。

  联合国毕竟是联合国,清晰地知道当前世界的主要麻烦,是以“文明差异”或“文化差异”的理由,爆发冲突。因此,始终没有离开这个焦点,多年来一直锲而不舍地发宣言、订公约、开大会,实在让人感动;但同时,联合国又毕竟是联合国,总是那么绅士派头,说来说去还是“多样性”,委婉平和,不作厉声疾语。

  今天发布的世界报告还是一如既往,从“多样性”出发来否定文明冲突。但是,与过去的宣言和公约相比,它又大大进了一步,从学术深度上指出了亨廷顿理论的“三大错误假设”。在我看来,这在同一问题的思考深度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因此,请允许我稍稍花一点时间,对这“三大错误假设”作一些解释。

  四

  亨廷顿先生的“文明冲突论”,就像历史上很多轰传一时却站不住脚的理论一样,立足的基础是一系列假设。学术研究是允许假设的,但亨廷顿先生未能诚恳地表明是假设,显然是一种理论错误。

  “文明冲突论”的第一个假设,是粗糙地设想人类的每一个文明群落在文化归属、文明选择上,只能是单一的。事实上,全部世界史证明,这种归属和选择都是多重的,叠加的,互相依赖的。因此,那种看似“正宗不二”的单色、单线、单层、单调,只是一种假设,一种出于幼稚而懒惰的思辨方便而进行的“想象式提纯”,与实际情况相距甚远。

  “文明冲突论”的第二个假设,是武断地设想不同文明之间的边界是一条条水火不容的封闭式断裂线。事实上,所有这样的边界都是多孔的,互渗的,松软的。文明的边界不像战时国界那样壁垒森严,而是混沌地包括着风俗、语言、婚姻、祭祀、歌舞等生态文化的不可分割元素,即使某些地方出现了区划,仔细一看也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甚至大同小异。因此,那种以邻为壑式的所谓文明边界,其实也只是一种不真实的理论切割,为的是使冲突双方“到位”,并找到“冲突的身份”。这很不应该,因为绝大多数“冲突的身份”,是自欺欺人的虚构。

  “文明冲突论”的第三个假设,是鲁莽地设想每种文明的传承都是保守的,凝固的,复古的。事实上,世界上的多数文明都在忙着创新、改革、广采博纳、吐故纳新。我走遍全世界,看到一切活着的文明都很不确定,一切健康的文明都日新月异。因此,它们都不可能拿着千年不变的模式去与别的文明冲突。在学术上,把不确定的活体说成是僵化的实体,那就是在为冲突制造理由。

  以上所说这三个“错误假设”,是“文明冲突论”所隐藏的三个理论支柱。今天发布的世界报告明确指出了这一点,我很希望世界上有更多的人能够看到。如果大家都明白了各种文明之间归属的叠加性、边界的模糊性、内容的变动性,那么,信奉和执行“文明冲突论”的人群就会大大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