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我的记忆》赏读(2)

时间:2021-08-31

  这是我所知道的逃难,而当然,还有多少更悲伤更痛苦的命运,相比之下,我们一家反倒是极为幸运的了。年轻的父母牵着老的,带着小的,跌跌撞撞地逃到香港,一家九口幸运地没有在战乱中离散。在这小岛上,我们没有什么朋友,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等待着战争的结束,等待着重返家乡。

  父亲找到一个刚盖好的公寓,门前的凤凰木刚栽下去不久,新铺的红缸砖地面还灰扑扑的,上面都是些细碎的沙石,母亲把它们慢慢地扫出去。父亲买了家具回来,是很多可以折叠的金属椅子,还有一个可以折叠的、同样质料的方桌子,父亲很得意地说:“将来回去的时候还可以带着走。”

  全家人都接受了这种家具。尽管有时候吃着饭,会有一个人忽然间被椅子夹得动弹不得;晚上做功课的时候,桌子会忽然陷下去。有人乘势嘻嘻哈哈地躺到地上,制造一场混乱。不过,大家仍然心甘情愿地用这些奇妙的桌椅,因为将来可以带回去。

  一直到有一天,木匠送来一套大而笨重的红木家具,可以折叠的桌椅都不见了。没有人敢问一句话,因为父亲经常紧锁眉头,而母亲也越来越容易动怒了。香港公寓的屋门都有一扇小小的铁窗,铁窗有一块活动的木板,我记得我家的是菱形的。窗户开得很高,所以,假如父母不在家而有人来敲门,我们就需要搬个椅子爬上去,把那块木板推开,看看来的客人是谁。我们的客人很少,但是常常有人来敲门。父母在家时,会不断地应门;而在他们有事要出去的时候,便会拿一些一毛或者五分的硬币放在桌上,嘱咐我们,有人来要钱时就拿给人家。

  我们这些小孩从来都不会搞错,什么人是来拜访我们的,什么人是来要钱的。因为来要钱的人虽然长得都不一样,却都有着相同的表情,一种很严肃、很无奈的表情。他们虽然是在乞讨,却不像一个乞丐的样子。他们不哭、不笑、不出声,敲完了门以后,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等我们打开小窗,伸出一只小手,他们就会从我们手中接过那一毛钱或者是两个斗零(五分),然后转身慢慢走下楼去,从不道一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