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骑兵列传(3)

时间:2021-08-31

  下了梁,我们的吉普车一直开进了一个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的院子。

  这哗啦哗啦的声音是一个风车弄出来的。这院子里竖着一根高高的杆子,上面装了一个用铁片做成,有脸盆大小的铁风车。风稍大一点,它就高昂急促地喧闹起来。这玩意是干什么用的?

  我们推开门,一个长着一对鹰眼的中年人斜着眼睛把我打量了一遍。我们说明是黄司令员介绍来的,他立刻改变了态度:“请进!上炕吧!”

  我们知道他爱喝酒,给他带来了两瓶二锅头。他用牙咬开瓶盖,倒了几碗,又从酸菜缸里捞出几个蔓菁。这地方的蔓菁很有名。别处的蔓菁是青皮的,这里的蔓菁的皮是大红的,——里面的肉雪白,非常鲜嫩。他掏出蒙古人吃肉用的刀,把蔓青切成碎块:“本来应该给你们搞一点手抓羊肉,我现在这个处境……来,喝!”

  我们说明了来意,他放下酒碗,皱起眉头:“你们要了解骑兵营?了解这干什么?这都成了俺们的‘严重罪行’了。人家说俺们不是干革命,是反革命。

  “三十多年的事了,从哪儿说起?这样吧,过两天我要到呼市去,我去找你们。今天咱们先见见面。我想起什么,说什么;说到哪儿,算哪儿。”说着,他点起一盏灯——铜制的,有普通电池粗细,三寸来高,当中灌煤油,上面安个捻子的灯,找出一根巴掌长的羊肩骨烟袋,就着火抽起烟来。这种烟,一次只能装一小撮,吸一口,就吹掉,叫做“一口香”。他一边抽烟,一边用一块羊皮不停地擦那盏灯。

  “你们问我是怎样参加革命的?——我小名叫个如意,从小可不如意。我父亲生我们哥儿七个。我虚岁十五上就揽了工。给汉人种地,给蒙古人放马。白天干,晚上还要找点零活。那年来了八路军。俺们这儿也成立了抗联会。有一天晚上,有人叫我。我以为是找我干点零活。原来是抗联会敛了一批军鞋,要送给八路军去。他们问我敢不敢去,——那会儿遍地是鬼子、汉奸,八路军没个准地方。我说:‘昨不敢!’八路军挺和气,还给好的吃。我说:‘下回再有这事,我还去!’去了几次,就熟了。有一次,他们走失了一匹军马,找了几天了。我问了问是哪天走失的,那天刮的是什么风,第二天,就给他们找回来了。走失的马,总是顺着风向走去的。骑兵营原本都是南方人,那是步兵。步兵改骑兵,可得有个过程。那个时候,有的人从鞍子这边跨上去,从那边就掉下来了。他们问我愿不愿留下来。我想,这比揽工好,这就参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