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改革失败的历史启示(2)

时间:2021-08-31

  二

  我们在千秋之后来回望王安石的改革,也不能不为王安石感到难受。因为,他的那些改革主张,原本是不应该失败、至少是不应该完全失败的。如果与他同时代的北宋士大夫对国家危机略有与他相近的忧患意识,那么,大家齐打鼓、齐敲锣、齐心协力一起干,谁也不给改革拆台。即使王安石的“新法”有不够完善的地方,大家在实践中一步步地修正,便会使它逐渐完善起来,岂不既有利于国家,也免得在几十年“窝里斗”的折腾中,旧党新党,你斗我,我斗你,斗来斗去,大家都被弄得灰头土脸,甚至妻离子散、在长年的贬谪播迁中凄凄惨惨地死去,最后儿孙也都作了亡国的臣民。想想,神宗是那么好的一个改革皇帝,王安石是那么好的一个改革宰相,偏偏遇上满朝的一大批反改革臣僚,到底是谁安排了这改革失败的命运呢?难道真的是无法逆转的“天数”和“天命”吗?

  王安石的那些改革主张原本不应该失败、至少不应该完全失败,这是有历史事实依据的。因为北宋那些大臣,虽然对王安石的“新法”(包括“青苗”、“雇役”、“市易”、“均输”、“农田水利”、“保甲”、“保马”等十余项)都持异议,但反王安石反得最疯狂的,就是反他的“青苗法”。而“青苗法”,对应于封建时期小农经济的情况,实际上应该是利国利民的上善之法。王安石是先在他当鄞县令时,作了实验,取得了实效,为农民所欢迎,然后,才在他当宰相时向全国推广的。

  “青苗法”的用意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在农村“青黄不接”的时候,给农民发放贷款,让农民渡过难关,免得去受高利息贷款的盘剥,更免得当田卖地,遭到大户的兼并。这贷款似乎是以农民的“青苗”作抵押,故谓之“青苗钱”。

  到秋收时,农民收了粮食,归还贷款,国家可以收到二分息,对国家财政是一笔不小的进账,也是“青苗法”赖以持续施行的保障。这岂不是利国利民吗?所不利的,只是不利于地主、大户,使他们失去了用高利息贷款盘剥农民,以及在逼债时可以兼并农民土地的机会。

  宋朝的大臣们,其所以群起反对“青苗法”,就因为他们没有哪一个不是大地主、大财东,“青苗法”把他们可以从农民身上盘剥的钱,转到了国家的财政收入去了,他们当然要群起而攻之。对于这个秘密,神宗皇帝是做了调查的。据《宋史》说,神宗问文彦博:“新法于士大夫诚有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彦博回答说:“陛下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为百姓治天下也。”大概就由于神宗皇帝摸到了这个底,所以他始终相信王安石是为皇帝、也为百姓治天下,其他任何一位大臣反对“新法”、反对王安石,他就让他走人。

  ——在这一点上,神宗是非常坚决的,无论韩琦、富弼、司马光、文彦博以及苏东坡兄弟,凡是反对“新法”的,他一个不留地外迁或贬官下放,放出汴京,不让他们干预朝廷大事。而对王安石则言听计从,待以“师臣”之礼。一直到王安石再次请辞相位以后,仍然多次派人慰问、送汤药,并迭赠舒国公、荆国公尊号。一直到神宗皇帝元丰八年晏驾,他对王安石的情谊,是始终不渝的。像这样的君臣关系,在中国古代那二千几百年的历史上,可以说是仅有的一例。如果丢开封建时代的君臣关系不说,他们实际上就是两个志同道合的致力于改革的改革家。

  王安石活着的时候,虽然一直受到反改革派群僚的攻讦,但后来那些反改革派也因此而倒了大霉。就因为他们既要不顾一切地攻讦王安石,便免不了涉及攻讦神宗。因而在神宗的儿子哲宗从太皇太后手里接过权力“亲政”以后,他立即把年号改元“绍圣”(绍,续也。绍圣,就是要“绍前圣之大业”,即要继承他父亲神宗皇帝的革新大业),他重新起用改革派,重新把反改革派贬逐流放出去,北宋后期的“党争”就因此而更加变成了冤冤相报的孽结。

  而冤冤相报的结果,是使国家权力逐渐从“新党”、“旧党”士大夫的播弄,转移到了长于投机幸进的蔡京等人的手里。到哲宗去世(他十岁登基、十八岁亲政、二十五岁去世,还没有到而立之年,只能算是个夭殇了的短命主子),在他母亲(向太后)的主持下,传位给他的弟弟徽宗(一个艺术上的天才,而政治上昏懦无能又荒淫奢靡的亡国之君),北宋的朝廷便只能在“导君于恶”的蔡京等人的操纵下一步步走向灭亡了。

  神宗皇帝的英年早逝,给朝政的改革造成了“天变”式的打击,而哲宗的早死更使得遭到沉重打击后的改革派,又一次面临着“无力回天”的情势。这两代皇帝的短寿,谁也说不清是不是“天命”或“气数”。但王安石在太皇太后秉政的元祐元年就已经去世,哲宗朝的党祸,以及后来徽宗朝的乱政,实际上都与王安石无关。而且,假如不是徽宗听信谗言,把改革派宰相章惇贬出朝廷,朝政不致任凭蔡京播弄,北宋也许还不会亡得那样快。

  关于王安石被《宋史》埋没的改革成果,以及蔡京得到朝廷重用与王安石有无关系,这两个问题,在梁启超《王荆公》一书及其所引用的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中,有非常明确的辨白。蔡氏不仅反驳了《宋史》对王安石的种种诬蔑,而且具体地拆穿了旧派诬蔑王安石的那些卑鄙手段。在《王荆公年谱考略》一书的后面,附录了写在杨时(字龟山)《论蔡京疏》后面的一段文字。这段文字极短极精粹:

  “荆公之时,国家全盛。熙河之捷,拓地数千里,宋朝百年以来所未有者。南渡以后,元祐诸贤之子孙,及苏、程之门人故吏,发愤于党内禁之祸,以攻蔡京为未足,乃以败乱之由推原于荆公,皆妄说也。其实,徽、钦之祸,由于蔡京;蔡京之用,由于温公;而龟山之进,又由于蔡京;波澜相推,全与荆公无涉。至于龟山在徽宗时,不攻蔡京而攻荆公,则感京之恩,畏京之势,而欺荆公已死者为易与,故捨时政而追往事耳。……”

  蔡上翔称赞这一段文字“此高识宏论也”,算是用这一段当时人的揭秘文字,为沉埋了近千年的王安石被冤诬的原因,提供了一个透视历史的显微镜。原来,把徽宗皇帝引向奢靡误国以致亡国的蔡京,其所以当了宰相,正是司马光(温公)把他推上去的。因为他是元祐朝廷中,第一个积极执行司马光废除新法恢复旧法的积极分子。而把北宋靖康亡国之祸的原因,不归罪于蔡京而要“推原”于王安石的变法,则是因为作出这种主张的杨时(龟山),正是蔡京把他推上政治舞台的。

  由此可见,《宋史》的颠倒是非、淆乱视听,就因为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不仅用尽机谋反对变法,而且由废除新法而导致北宋亡国以后,他们的门人故吏及其子孙后代,还企图把亡国的罪责,推到王安石的头上,而把他们自己应该承当的罪责,则湮没在一大堆谎言妄语之中。正是他们在中国历史传承中,把董狐、司马迁以及历代史官追求“直笔”、“信史”的史学传统,糟蹋到无以复加和扫地以尽的程度,才创造了扭曲历史的种种魔法。而更可悲的是,这种种魔法,一直流传到后世,虽然早已被大家识破甚至为大家所耻笑,却仍然有人认为它是可以作为“进身之阶”、可以靠它“牟名窃利”的非常有用的“贴面史学”。以谎言掩盖历史事实,以谎言欺骗子孙后代,这种“瞒与骗”的史学,衣钵相传,宗祧不绝,至今贻害千秋,真使人不能不为之拊膺一叹,放声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