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闲情赋》译文(2)

时间:2021-08-31

一、关于《闲情赋》的主旨,历来是争议的焦点。归结起来,主要有二派。一派认为此文并无寄托,纯为爱情描写,故可名之为“爱情说”。一派认为有寄托,继承了楚骚“香草美人”的传统,故可名之为“比兴说”。

  “爱情说”一派可追溯到梁昭明太子萧统。他在《陶渊明集序》中批评《闲情赋》说:“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更加搜求,粗为区目。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杨雄所谓劝百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因此,《文选》虽立“情赋”一类,却不取此篇。萧统虽然没有明确说《闲情赋》纯为爱情描写,但“劝百讽一,卒无讽谏”二语,实际上是批评渊明虽自称“有助于讽谏”,其实不仅无讽谏,倒反而大写特写情欲了。后来赞同萧统意见的人不少。如清代方东树所云:“昔人谓正人不宜作艳诗,此说甚正,……如陶渊明《闲情赋》,可以不作,后世循之,真是轻薄淫亵,最误子弟。” 在古代,主“爱情说”者,都是在否定《闲情赋》价值上立论的。近代以来,最先起来肯定它的是鲁迅。他说:

  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有时却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变,化为“啊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的飘飘然。

  鲁迅先生以诙谐的语言,指出“飘逸”的陶渊明,有时也有热烈而又“摩登”的一面。虽然他没有直接评论《闲情赋》,但引的是《闲情赋》的例子,可见,他是把此赋看作是描写爱情之作。这种评价,与鲁迅先生所处的时代及其思想高度密切相关。

  受鲁迅观点的启发,愈来愈多的研究者以为此文纯为描写爱情,并无寄托和讽谏意味。但不论是批评者,还是赞同者,都只注意到了《闲情赋》的一个方面,即它对封建礼教的巨大超越。

  首创“比兴说”的是苏轼,他第一个驳斥萧统,态度非常激烈:“渊明《闲情赋》,正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乃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东坡此议论一出,和者甚众。王观国、张自烈、毛先舒、阎若璩、何文焕、邱嘉穗、陈沆、刘光贲等,都附和苏轼,异口同声批评昭明“白璧微瑕”之说,都以为《闲情赋》继承“《国风》好色而不淫”和《离骚》香草美人的传统,有深刻的讽谏寄托意义。张自烈谓“昭明识见浅陋,终未窥渊明万一”“此赋托寄深远,合渊明首尾诗文思之,自得其旨。”邱嘉穗在《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五中认为《闲情赋》是“以美人目其君”。陈沆则推崇《闲情赋》,称“《闲情赋》,渊明之拟《骚》”“晋无文,惟渊明《闲情》一赋而已。”并反驳昭明“白璧微瑕”之说,称“不但与所选宋玉诸赋自相刺谬,且以闲情为好色,则《离骚》美人香草,湘灵二姚,鸠鸟为媒,亦将斥为绮词乎?《国风·关雎》,亦当删汰乎?”刘光贲更是概括为:“其所赋之辞以为学人之求道也可,以为忠君之恋主亦可,即以为自悲身以思圣帝明王也亦无不可。”

  总之,以苏轼为代表的“比兴说”一派,都把《闲情赋》比喻成《诗经》、屈原的《离骚》中的某些篇什,寄托着深刻的政治寓意:有的说是宗国覆灭,眷恋故主;有的说是思同调之人不可得,故托以寄怀;有的说是自悲身世,期圣帝明王;有的说是追求人生的理想……

  审察以上两种观点,似乎觉得都有各执一端的弊病。持“爱情说”者以为此赋纯写爱情,并无讽谏意味。虽然说对了一半,但否认此赋的讽谏意味,这也不符合作者的本意。《闲情赋》确实淋漓尽致地描写了对美人的追求,真实生动地表现了人们在绝色佳人面前灵与肉的颤动,然而作者的本意是使流宕的情欲复归于正。这正是题中“闲情”二字的含义。《闲情赋》序和赋的末尾几句,明白无误地交代了文章的命意。其中序尤其值得注意。序曰: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在这段序里,陶渊明交代了以下几点:一、这是一篇仿作,模仿的对象是《定情赋》和《静情赋》。二、陶渊明认为这两篇赋的感情是由逸至澹,由荡至正,其主旨是抑流宕而有助讽谏。三、奕代之继作皆广其辞义,也就是不离开原作的基本旨意而又有所发挥,自己的这篇赋也如此。而且他明白地说出这篇赋不谬张衡、蔡邕之原意。四、这篇赋是在“园闾多暇”之际写的。总之,这篇序文至少说明了陶渊明写《闲情赋》的主观动机,是分析文章命意的重要依据。这里,首先应当明确《闲情赋》的“闲”字的含义。

  《说文》“闲,阑也,从门中有木。”注:“以木歫门也。”引申为“防”、“限”、“闭”、“正”。《广韵》:“闲,阑也,防也,御也。”《广雅·释诂》:“闲,正也。”正是其引申义。可见“闲”就是防闲的意思。《闲情赋》序曰:“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则“闲情”犹正情也,情已流荡,而终归于正。序又曰:“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抑”者,止也,与“闲”义近。这些内证足以说明“闲情”意谓抑流宕之情使归于正也。这样解释使与陶渊明在序中所说的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之“定”和“静”意思相符了。“定情”、“静情”的含义,便是使“流宕之邪心”,归之于“定”、“静”。

  其次,《闲情赋》序文指出了其与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之间的承传关系。张衡《定情赋》残文见《艺文类聚》卷十八:“夫何妖女之淑丽,光华艳而秀容。断当时而呈美,冠朋匹而无双。叹曰: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恍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思美人兮愁屏营。”又见《文选·洛神赋注》:“思在面为铅华兮,患离尘而无光。”蔡邕《静情赋》残文见《艺文类聚》卷十八:“夫何姝妖之媛女,颜炜烨而含荣。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余心悦于淑丽,爱独结而未并。情罔象而无主,意徙倚而左倾。昼骋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灵。”又见《北堂书钞》卷一百十:“思在囗而为簧鸣,哀声独不敢聆。”从这些残文已足以看出《闲情赋》确如陶渊明自己所说是它们的“继作”系列中的一篇。这个系列的继作还有王粲的《闲邪赋》,陈琳的《止欲赋》,阮瑀的《止欲赋》,应玚的《正情赋》,曹植的《静思赋》,张华的《永怀赋》等。可见以赋的体裁抒写爱情的流宕最后归于闲正,乃是汉魏以来文人惯用的方式。渊明《闲情赋》也不过是继承了汉魏以来的文人“并因触类,广其辞义”的仿作传统。因此,无论从写作方法和命意来说,《闲情赋》与张、蔡之作一脉相承。

  除序文之外,正文最后也点出了“闲情”的本意:“尤《蔓草》之为会,诵《邵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蔓草》指《诗·郑风·野有蔓草》。《毛诗序》以为此篇是“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而作。“《邵南》之余歌”指《草虫》、《采蘩》等篇。《毛诗序》谓《草虫》“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大夫妻能循法度也”。“尤《蔓草》”两句,表达了应该“以礼闲情”的意思。最后,流宕八遐的情思在礼法的自律下,渐渐止息,趋于安静。

  从以上分析可以断定,《闲情赋》不存在“香草美人”之类的政治寄托,什么“眷怀故主”,“思同调之人不可得”,以及追求政治理想等等旨意,在《闲情赋》序和正文中根本找不到根据。“比兴说”也就无立足之地了。但不可否认,此赋确有讽谏意味。作品固然大肆铺陈爱情的追求,然而铺张本是赋的特点,并且因此产生一段情之流宕。如果没有这一段情之流宕,所谓“抑流宕”也就无从谈起了。所以陶渊明写作《闲情赋》的主旨确实是防止男女情欲的流宕不返,即“以礼闲情”。俞文豹《吹剑四录》说:“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渊明作《闲情赋》,盖尤物能移人,情荡则难反,故防闲之。”正确地指出了《闲情赋》一类作品的命意。

  萧统诸人,之所以说《闲情赋》“卒无讽谏”,大概在于此赋描写爱情部分太多太精彩,以至淹没了“曲众奏雅”的本意。钱钟书对此分析得很精辟,称此赋“题之意为‘闲情’,而赋之用不免于‘闲情’,旨欲‘讽’而效反‘劝’耳。流宕之词,穷态极妍,淡泊之宗,形绌气短,诤谏不敌摇惑。以此检逸归正,如朽索之驭六马,弥年疾疢而销以一丸也。”⑼钱先生指出了《闲情赋》旨欲“讽”而效果反而“劝”的原因。其实这是辞赋“劝百讽一”的通病,而不应据此否认此赋的本意。

  《闲情赋》大肆铺陈绝色佳人的美艳以及对她的热烈追求,“始则荡以思虑”,最后“以礼闲情”,“终归闲正”。这尽管是传统的写作手法,但也体现了作者对于佳人的审美感受,融入了他曾经有过的性爱体验,可见渊明对异性具有极高的审美能力。如果真有佳人在前,他是能爱和敢爱的;但他又能控制自己的情欲,以礼闲之,让灵肉的颤动,最终归于心神的宁静淡泊。所以说,《闲情赋》表现了陶渊明真率自然的人格,体现了他儒道融合的思想,与他的总体思想风貌和生活作风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