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乡愁传统可上溯至《诗经》,通过《诗经》中两首广为人知的诗歌的对比,可准确说明“乡愁”体验发生的微妙性。一首是《小雅·采薇》,这篇演说成功地运用“乡愁”来激励士兵,且看这首诗是怎么唤起人们的乡愁体验的:
全诗前三节是“遣戍役之辞”,就是鼓励兵士们离家去战争。第四节说:“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这是一个转折。前三节是对一般兵士的激励之辞,第四节则开始描述比普通士兵较高的将帅行止,渲染了将帅的煊赫。第五节则进一步渲染,“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第六节则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段描述乡愁的着名文字其实点出了“乡愁”体验的先觉前提,即唯有在他乡获得成功之后,才有此闲心来弄愁吟赏。因此,“乡愁”体验并非消极体验,而是对离家游子在他乡有所成就的奖勉。
《诗经》另有一首诗歌则说明了离家之后、恓惶归来其实并无“乡愁”可言,这首诗是《豳风·东山》。《东山》篇反映的是周公东征。全诗四节,每节开头都是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起兴,这里的归来之“我”应是一般兵士,而且去时是平头百姓,回来也是恓惶落魄,因此,在他眼里的故乡就不再是可以吟赏的对象,而是无比凄惨:“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燿宵行。”《东山》比之《采薇》,一“悲”一“愁”泾渭分明,盖因去家归来之人是否在家乡之外获得稳定之立身的资本有别。
上述解读局限于《诗经》,且仅采其中两诗,以之论中国乡愁传统似乎不够全面,却别具启发意义,以此深入考察中国乡愁传统,可发现:在中国社会传统中,“乡愁”体验实质是离开本乡本土的离家者在家乡之外获取了安身资本,从新的社会身份认同回望自己与家乡的“距离”,离家者既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这种“距离”,又因自身已获新的安身之所因而对这种“距离”产生了艺术性的赏玩,两种体验杂揉即是“乡愁”的况味。没有获取在家乡外安身的资本,“距离”彼岸的故乡于他而言只有“乡悲”而无“乡愁”。
在中国乡愁传统中,“乡愁”的书写,绝少见于以乡民主体为创作者的民间文学艺术中,相反,绝大多数的“乡愁”吟唱出现在以士人为创作主体的精英作品中。这些士人群体通常是生于乡土社会、壮年游宦他乡,在游宦任上他们对故乡的回顾与书写,构成了中国乡愁书写的主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