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移的家现代散文

时间:2021-08-31

  家,人类的庇护所。对于许多人来说,家是有根的,是固定的,是休养生息的地方。而于我,家却是漂移的,是流动的,是贫寒与饥饿的代称。有人问到我,你的家究竟在哪里?我真的不好回答:我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吗?抑或是我的出生地?抑或是我短暂逗留过的地方?抑或是我成长的地方……好像每个答案都不够准确,我实在无法一下就说清楚。而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我的父亲。父亲的一生,曲曲折折,他的身上,记载着我家的艰难历史。

漂移的家现代散文

  1938年,父亲出生在广东省揭西县上砂镇活动村。由于战乱与天灾,1943年正月,祖父携全家远迁江西定居,那时父亲只有五岁。

  父亲小的时候,家里万分贫困。他的两个哥哥都没有上过学,一字不识。祖父为了改变现状,节衣缩食,供父亲读书。初中尚未毕业,也就再也无力继续供下去了。就这样的水平,在当时来说,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了。因此,上世纪50年代末,他被国家招去当小学教师。那时教师地位低,收入少,每个月才十七块五毛钱的工资,而学校伙食费就要十几块钱,微薄的收入实在无力支持家庭开支,他只好弃教务农,以农为生一辈子。这次弃教,不仅改变了他自己一生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我们这个家的命运。

  我们家从广东迁居过来的时间并不长,和其他外来户一样,客居他乡,没有根基,没有归属感,总想找个好一些的地方落根。于是,再次迁居就成了常态。我家先后在好多个村镇短时居住过,先是朱坑,然后是芦背,接着是袁家,但始终感觉不如意。我就是在丁江袁家一个破茅棚里出生的,据说那里谋生活非常困难,父亲在大伯的带动下只想到要搬家,以为搬家就可以改变命运。可是,在那样的年月,哪里都是差不多,要找个好的生存环境哪有那么容易?1967年冬,经人介绍,我家迁居到吉水文峰东村塔里岭。塔里岭那个地方地势低洼,经常涨水,农田常被淹没,有时甚至颗粒无收,挨饿就必然了。父亲个子高而瘦,常常饿得皮包骨头,眼睛落窝,走路都有气无力。每到春夏,洪水经常把泥土房冲毁了,男人们就要抢修房子,女人就上山摘一种叫做“早禾子”的野果当中饭充饥。母亲和伯母妯娌几个还到吉水一些大村落去要饭,就像叫花子一般,路上碰到熟人,就羞愧地低下头不敢打招呼。讨到一些米,就混合野菜给全家人煮粥喝。为了度过灾荒,父亲和母亲商议把我们兄弟三个分开到亲戚家寄养,只把还在襁褓中的妹妹留在身边。大哥去邱陂金城大姨家,我到去乌江罗坑义叔家(父亲从小的结拜兄弟),三弟去邱陂外婆家。临别的时候,我们难舍难分,哭着闹着,互相拉扯着,不肯分开。然而,为了生存,为了度过荒年,终究拗不过父母。我在乌江义叔家里住了一两个月,父亲母亲有时候也会抽空来看看,看到我和义叔家的几个女儿混熟了,也就放心下来。而当他们要回家的时候,又背着我,悄悄离开,生怕我会闹着要跟回去。尤其是母亲,每次分别,总是偷偷地流一番眼泪。

  为了逃离这个常闹灾荒的地方,1970年正月,在舅舅们的帮助下,我家迁居到邱陂长富村。我们在长富焦坑住下,寓居在别人遗弃的破茅草房里。那个破茅草房,墙体是泥巴所筑,墙上沟壑纵横,水迹斑斑,很多地方泥巴已经脱落。茅草所盖的屋顶已经腐朽,随风一吹,草絮便四处飞舞,纷纷而落。屋顶墙角鸟窝鼠洞遍布,下起雨来到处滴滴答答,不管是厨房还是床铺,雨水横流,难找干燥之处。“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杜甫诗中所言,大概就是如此吧。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全家人无处栖身,只好躲到门檐下甚至桌子底下避雨。尤其是雷电交加的晚上,我们躲到妈妈怀里瑟瑟发抖,生怕一阵狂风会把屋顶掀翻。唉!漫漫长夜,难捱天明!那时候,由于经常搬家,居无定所,本来就匮乏的粮食更是没有着落,家里常常没米下锅,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靠亲戚接济一点,弄到一点碎米就混合着菜叶菜根熬点粥喝,或者摘山苍叶做饼,或者做点荞麦饼,甚至到了吃糠饼的地步。我记得很清楚,那糠饼非常粗糙,难以下咽,吃得脸红脖子粗。于是父亲母亲就要我和弟弟以下的孩子啃红薯,大哥以上的全部吃糠饼。吃了糠饼,两头受苦,那种煎熬就甭提了。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日子哪里是人所能过的?

  面对如此困难,父亲母亲并没有气馁,卷起裤脚,没日没夜地苦干。白天到队里挣工分,放工了就做自留地。几年后,家里状况终于稍有改观,不用吃糠饼野菜了,还建了一幢新的泥土房,全家终于有了安身之所。随着时间推移,我们慢慢长大了,该上学了。父亲买了些纸笔,教我们兄弟几个识字。我记得他最早教我们“刁刀、寸才、勾句、私和”几个字,要我们区分,描摹。父亲的字写得特别好,具有书法家的风范,那一直是我们的骄傲,为我们的学习提供了动力。父亲因为字写得好,每到过年,他最忙。左邻右舍甚至邻村都要请他写对联,他要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家。为此,母亲也有过不少埋怨,然而,他总是嘿嘿一笑了之。他写过的春联,常常要我们去记,去背,甚至要我们模仿着写。这样,我们又认识了很多字,提高了我们的读书兴趣。这些潜移默化的教育,为我们后来学习成绩的提高打下了良好基础。

  由于父亲有文化,能写会算,队里安排工作的时候,就让他做保管。那时,有些干部存在私心,总想在仓库里捞点好处,就找父亲商量做手脚,弄点粮食回家。可父亲从来不敢答应,把钥匙看管得严严实实,每每让他们失望而归。社员满意了,而有些人心里就不高兴了。他们暗暗发狠,骂他是胆小鬼,死没用,死脑筋,穷鬼相,办不成大事……而父亲依然如故,就是不肯变动半分。他怕担责任,怕犯错误。看到父亲老实胆小,有些人就会欺负上门,有事没事找茬吵口。把母亲惹火了,就和他们大吵一顿,一阵暴风骤雨,乒乒乓乓,把我们吓得心惊胆战。而父亲碰到这样的情形,总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脸色难看。父亲就是这样,凡事都闷在心里,唾面自干而不敢出头,掉片树叶也怕打破脑壳。但凡外面有冲突,有大事,总是母亲冲在前面,挡风挡雨,就像老母鸡呵护着这个家。面对如此老实本分甚至有点怯懦的男人,母亲痛苦不已,总恨他没有男子汉的气概,不敢和他们“推功夫”,老是被人欺负,真的不甘心。可是,生气归生气,日子还是照样过。

  长富这地方虽然名字好听,带了个“富”字,其实却是个贫瘠的地方。加上队里集体干活毫无积极性,偷奸耍滑的不在少数,地里禾苗总是病怏怏的,产量之低让人无法想象,一亩地收割下来,连谷带叶就那么三四担。我家人口多而劳力少,连年超支,总是入不敷出,队里分的粮食远远不够吃。为了解决困难,父亲母亲就种了大量番薯代替粮食,常常带我们去锄草,牵苗,施肥。到了收获季节,全家兴高采烈,连红薯根也不放过,全部收回家,好几千斤呢。我们放学回来,经常是边啃着红薯边砍柴。

  考虑到长富那地方土地太贫瘠,队里有些人又太奸猾凶悍,很难相处,于是父母商量着又要搬迁。舅舅们知道了,就说,罗基隆村交通便利,土地肥沃,产出也很好,又是自己兄弟姐妹居住的地方,就搬到罗基隆来吧。罗基隆是母亲娘家所在地,是母亲出生成长的地方,父亲母亲当然乐意。因此,1980年我们家就迁到了罗基隆。这次搬迁,终于稳定下来,一直居住到现在,再也没有动过。刚刚搬迁到罗基隆的时候,又是一切从头开始,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全家只好挤在外婆家里。舅舅为我们家腾出了一间房,然后我们自己搭建了两间茅草房将就栖身。父亲母亲请舅舅舅妈们帮忙,割来茅草,砍来竹子和树木。他们在空地上围了个房间模样,就像围篱笆一般,然后抹上黄泥巴混合稻杆,盖上茅草,“房子”就建好了。这样的房子怕风、怕火、怕老鼠,不是长久之计,只能将就。到了第二年,我家在排上做了新的泥土房,盖上了瓦,全家才摆脱居住的困境。

  分田到户后,人们的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起来。父母起早贪黑地干活,我们兄弟姐妹也很懂事,帮衬着家里。日子好了起来,吃饭问题基本解决了,父亲的脸上笑容也多了。

  往后的日子,家里状况越来越好。我们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只有摆脱农村才会有出息,吃上公家粮才不会再挨饿。丢掉“镢头把”就成为我们的梦想。在父亲母亲的教导下,我们把学习当作头等大事,学习成绩一直拔尖。82年,我考到县城重点中学,父亲很高兴。开学那天,下着大雨,天还蒙蒙亮,父亲就陪我去搭早班车。我背着书包,打着伞,父亲肩上挑着米(那时吉水中学学生自己下米蒸饭),手里拿着电筒,乐呵呵的,送我去养路段搭车。他一路不断叮嘱我要好好读书,直到我上车走远了,才回家。那年,三弟考取的学校在白水。从家里去白水没有直达车,要走小路,翻好几个山坳,弟弟那时年纪小,又是初次出远门,父亲就一路帮他挑着东西,一直送到学校。看到孩子有出息,虽然辛苦,却很开心。

  读书的日子是很艰苦的。那时我的伙食费每个月才几块钱,我经常买些什锦菜或者酱油拌饭,将就了一餐又一餐,即使去食堂打菜,也最多就是五分钱一份的青菜。看到别人吃荤菜,自己只好咽着口水悄悄离开。记得一次父亲来到学校,神神秘秘地从蛇皮袋里拿出一个罐子,放低音量对着我的耳朵说:“这是腊鸭子哦,很好吃的,要节约着吃。家里没有了,就这些,我全部带来了。”说着就拧开盖子,果然香气扑鼻。看我吃得有滋有味,父亲嘿嘿地笑了。这时,在我的招呼下,全寝室的同学都过来,大家分而享之,转眼之间就一干二净。父亲看在眼里,又嘿嘿地笑着点点头走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我考上了大学。我是这个村子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也是父亲母亲两边的所有亲戚中最先考取大学的,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家里还摆了酒席,四方乡邻来祝贺,人们都带着羡慕的眼光,父亲心里乐开了花,母亲也激动得说不出话。

  大学毕业后,我家里状况就更好了。我们兄弟姐妹一个个成了家,工作也有进步。我一直在中学教书,三弟经过努力奋斗,当上了博士生导师,大学教授。小妹师范毕业后教了多年书,现在研究生毕业,也当上了大学老师。父亲当年没有继续下去的教育事业,被我们接了过来,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吧。孩子们都成材了,父亲却老了。现在的他,已经苍颜白发,高而瘦的身躯依旧,只是背有点驼。他现在和母亲一起,帮着四弟照看家门。我们有时接父亲和母亲到城里小住,不几天,就急着回去。他们离不开那个家,离不开那片土地。

  每到放假,父亲和母亲总要站在家门口张望,全家团聚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最为快乐的时光。一家三代,几十口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回忆起往事,有时候我们也打趣地问父亲,还要搬家吗?他摇摇头,“嘿嘿”地笑着,当年屡屡搬家是不得已,现在什么都好了,人也老了,还搬家?那不是找折腾寻苦受吗?母亲则说,“上屋搬下屋,折掉三箩米谷”,当年搬家都搬穷了。现在就是外边有金山银山捡,也不愿再受这个罪了。

  当年这个漂泊不定的家,它随着父亲从遥远的广东而来,它从父亲曲曲折折的生命中来,它爬过了饥寒的山,它涉过了困苦的河。百折不挠的父亲母亲,经历过千辛万苦后终于让它爬上了充满阳光的彼岸,在那里生根,开花,结果。贫不堕志,富不忘根。家,永远是我们的港湾!我们在这里停泊,我们从这里起锚远航。但不管走到天南海北,心,永远向着我们起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