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个暖意融融的春夜吧,风那么轻柔,像情人,在耳边细语呢喃。她呵出毛茸茸的气息,逗弄出咯咯的笑声。枝条上拱出密密麻麻的芽眼,此刻也必不能睡去,它们支棱着耳朵,搜索着风的情话。
孩子们在广场上嬉笑,林荫道上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们,出来遛街的狗狗挣着链子撒欢儿,被牵的主人嘟囔着:宝贝,你不听话,我生气了……
霓虹闪烁的小街真是热闹,空地儿停满了车,空气里都是油炸花椒油醋混合的麻辣香味儿。饭店里总是人头攒动,有人揩着嘴出来,说笑着,一餐饭吃得花好月圆。最世俗的庸常,才是人间无与伦比的美好。吃一餐美味,有家人依偎,人生也不过如此吧。
可是,有些人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们去了天堂,据说那里没有病魔没有痛苦,展翼的天使迎着他们安详的灵魂。那么,他们会忘却吗?会思念吗?
我眼前晃着刘叔的面容,下午才得知他辞世的消息,说是去年的事。怎么会那么快?不是不愿相信,是觉得他们永远不会离开,任什么时候回头,那双注视你的眼睛都充满慈爱。
去年暑假我才去看过他,他坐在轮椅里,睁大一双眼睛,拍着轮椅说:我怎么成这样了!眼睛里含满悲怆,令人不敢直视。
是啊,我怎么能成这样呢?
这一辈子,多少荣辱与磨难,他们什么时候倒下过?青海湖畔的山有多高,他们的身躯就多高;青海湖畔的风有多硬,他们的性情就多硬。想当年也是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洒汗洒泪,成为这一方土地的开拓者,成为小字辈乐土的缔造者!
如今,困囿于轮椅里,成了废人一个,又做了病魔的奴隶,眼睁睁看着死神一日日来索去生命的几分之几,于心何甘!于心何甘!
那天之前,荣喝了两杯酒,她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她说:华子,你说我能怎么办?花多少钱也没用,没有回天之术了。我们还都瞒着他,还要装成没事人一样。华子,我怎么办……
我握紧她的手,泪在眼圈里打转,什么都说不出来。又能说什么呢?多少话语都是苍白。
可我们都笑着说:刘叔,您没事,看精神头真好!您不要有什么压力,要好好的,下次我们再来,您要请我们吃饭哦!
告辞的时候,走出门,听见老爷子低垂的哽咽混着荣的劝慰,每一声,都像在天平的一端加个砝码,很重很重地倾斜下去。
这一面竟是永别了……
十年前,我也去探望过老人家,他硬朗的身板爽朗的笑,特意做湟鱼给我们吃,和我说起遥远的往事。一个屋里蓊蓊郁郁,君子兰开成并蒂情浓,倒挂金钟是一朵朵胭脂的警示,绿萝的叶片浓烈为大写的心心相印,都是他侍弄的花草。
其实那一刻我是有多嫉妒啊。我想起父亲,他们曾是并肩作战的队友,是老乡是好朋友,可是父亲的余生却别样辛酸,生活待他如此刻薄,直到他离世,都在生活线上艰难挣扎,哪有享受过片刻这样安祥的时光?
如果父亲还健在,我也会买很多花给他吧,并且握着他粗糙干枯的大手命令他:爸爸,你不能只会种棉花,你要学会种倒挂金钟。还有很多书,他那么喜欢看书的人。他坐在窗下,一会看看书,一会看看花,也许还要养只狗给他,乖觉地卧在他的脚边。
然而,一场车祸突如其来,我从此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后来所有的机会。
他是我心里最深的痛,最薄脆,最不堪一触的记忆。十几年过去了,我依然像个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固执地排斥着那些令人颤栗的痛楚。
回青海湖看望几位老人,每一个都让我想起父亲。也许在我心里,他们就是父亲生命的延续。无论我站在向叔的病床前默默流泪,还是坐在吕叔家的沙发上谈笑风生,亦或和贾叔喝茶对坐,我都在心里祈祷:老天,请你晚点再晚点,给我的父辈们再多点时间,他们大半辈子都泡在苦水里,晚年就请赐予他们加倍的健康和快乐!
但是刘叔的家里已经没有花了,窗下空空荡荡。阳光白剌剌地照进来,明净的家具亮得有些刺眼。他把花儿都带走了,那花儿也一定是舍不得他的。
月亮挂在最高的楼顶,弯弯的,朦朦胧胧,像蒙了无数层泪影。我走过人车川流的街道,走过霓虹闪烁的彩影,走过广场上嬉笑的孩子,风那么轻柔,它像情人一样在耳边呢喃:春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