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曲曲折折,野草过膝的河滩一直没有多少人迹。去年夏天的时候来过。我记得从公路下去,要绕过一个土丘,再穿过一道陡坡下的小树林,就到了河滩上。
葎草是这里的第一道屏障。从走下公路的第一步,它们就用生满细小倒刺的藤蔓抱住我的腿,拉扯我的衣裳。稍不注意,就会在裸露的皮肤上抓扯出一道道血痕。我用棍子挑开那些恼人的藤蔓,小心翼翼地走下去。蛐蛐在草丛里唱歌,蚱蜢在阳光里跳跃,瓢虫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在浸透了暖意的茎蔓间攀爬,蝴蝶和野蜂追逐着龙葵的白色小花……它们关注的是自己眼前的小小世界,对我的到来提不起一丝兴趣。
太阳很烈,树林很深。鸟儿当然是最警醒的。在我踏入树林前,它们寂静了几秒,然后在林子的某个方向,响起几声尖利短促的警告。我听到头顶上羽翼翕动的声音,我看到枝叶间悉悉索索的抖动,那一定是负责侦察警戒的哨兵。在判断出我对它们没有产生威胁后,一只鸟儿在某个地方试探着发出几声啼鸣。少顷,别的方向断续地有了应和。似乎是突然地,树林里响起潮水一样,震耳欲聋的歌唱声。它们齐声欢唱,纵情高歌。那声音时快时慢,忽南忽北,然后像戳破了一个气球,轰然炸响,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既似杂乱无章,又似精心编排的交响乐。或许在它们看来,生命里每一个时刻都不可辜负,都是值得赞颂,值得歌唱的。
它们越来越大胆,挑逗似地在我前进的路上,在我经过的后方,上下扑腾,追逐吵闹,抓扯下一些木屑枯叶,落到我的头上。并因为这个行走的生物对它们的挑衅无力回击而愈发洋洋得意,乐不可支。
过了树林子,就是河滩。地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深深浅浅的水洼。益母草和灰灰菜相互依傍,水芹菜临水而居,绿意逼人,小飞蓬迎风站立,自成一片。偶尔还有一两株从远方流浪而来的玉米苗和苋菜之类的农作物,在这个更严苛更公平的环境下,它们无一例外,泯然于众,混迹于杂草之间。
水洼里有游鱼三五,这些退潮时来不及撤离的鱼儿,前途就更多了一份未知。失去了江河的庇佑,只能尽量把自己隐藏得更深。叼鱼郎和白鹭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它们会时常光顾这里。我发现它们算不上很贪心,守候半天,得一二果腹,便振翅而去,另寻他处。有期待就会有失落,有耕耘亦会有收获。世间事,大祗如是。而这种渔和鱼之间的游戏,还将世世代代地进行下去。
我后来还踏足过很多次。我喜欢它自然又荒凉,寂静又蓬勃的气息。它是我最隐秘的花园,不被浸染,遗世独立。
我还记得一个下午,我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漫不经心地数着林地的光斑。潮湿的青苔从我的鞋底下一直延伸到那些腐朽的树干,像在诉说古老的往事。一只癞蛤蟆一动不动地趴在不远处的碎石堆里,闭上眼睛享受安宁。人们常常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没有自知之明。据我所知,这确实是冤枉。它们终日深居简出,不过捕食些蚊蝇小虫,低调而务实,真的没有人类强加的那份不切实际的野心。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草丛里有一种异响。一扭头,一条路过的乌稍蛇就和我打了个照面。它停下来,非常疑惑地看向我,一时间有点莫名其妙,没弄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我没动,紧张地和它对视,随后咳嗽了一声,作势欲起。它受到了惊吓,身子一缩,眨眼间就隐入草丛,匿入密林深处。我也受到了惊吓,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它是我的秘密,也是自然的秘密,是我惊扰了它的梦。
公路上靠边停着好多车辆,以前走过的小道被人清理过,踩踏很明显。我绕过土丘,钻出树林子。河滩上有两拨野炊的人群。食物在烧烤架上吱吱作响,烟气缭绕中一片欢声笑语。再往前行,河岸上一字排开,散布着十余支钓竿,钓竿旁是几个男人孤独的背影。他们专注于河面,彼此并不理睬。
我慢慢趋前,在一位老者旁边看了看。收获无多,折叠桶里只有几尾两寸小鱼。见我注视良久,面前的几支鱼竿也没有动静,他倒也乐于一谈:生平所好,唯渔而已。渔者,娱也。他说,钓鱼其实不是钓鱼,钓的是一种心情,一种情趣,所谓的雅好嘛。我的那些同事、朋友,退休以后无所事是,很多人一天到晚不是在麻将桌,就是在酒桌上渡过了。想想都觉得无聊、无趣。所以我一人、一钩,独钓江湖来了。他诗意而睿智地一笑,有鱼当然高兴,无鱼也收获了一种风景嘛。他突然噤声,凝目于水面。
有鱼!
我又看了一眼那只折叠桶,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便不想再作逗留。于是慢慢转身,快步离开。渔者,娱也。我想,我和他,似乎都还没有真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