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出门去退房,再到街上寻家小店买点东西,路上吃的以及带回去的。很有些同事随喜着的我的将要出行好久,不带点东西有些说不过去,最后是买了一大包风干羊肉。这些当然增加了行李的重量,但反而会减少回去时的疲惫,究竟能给人带些特别的东西是颇让人高兴的事。
呼市的交通跟别处也并无二致,一样的大街上难打车,一样的路上的拥堵。不远的一段路,竟然用了半个多小时,幸而出来得早,倒也没什么焦急的。只是在距车站还有一小段路时,司机却说走不过去了,叫我这里就下,我最后自己又横过两条马路,从酒店到车站候车室用了近一个半小时。
来时我曾带着一种与己无关的心态看过那些蹲在空处的人们,也发生了一闪而过的同情的意思。人很容易对比自己还“劣势”的别人发生这种并非完全好意的同情,即便自己并不很据“优势”或者即将也要坠入“劣势”。而我现在就要坠入这样被同情的行列了,我知道其实自己很不喜欢别人会生出这样的意思的,当然别人也不会喜欢。
蹲几十个小时的车程,想想都让人发怕。为减轻一路上的苦楚计,我买了个马扎,心里盘算着到时找个不需挪动的角落,这一路也就比较的容易打熬了。我的盘算当然是好的,但最后有一半的时间我用不上这个马扎,因为已经没有容许每个人都蹲下的空间了。
我们占据的这两截车厢中间的门口处刚上车时挤了七八个人,这时候情况还算好,勉勉强强的都能蹲下去。但刚上车时也没人愿意就蹲,都站着往外面看。后来每经过一个车站,车里的人数是“每况愈上”,我们的境况就当然的“每况愈下”了。这时候再要蹲就只能轮流来,不过也要先蹲的肯让才行。
这时侯我发现两边门口的人们在心里都盼望一件事情,那就是希望下一站时车门不要从自己的这边打开。因为每一打开车门,蜂拥而上的新客会把原先占着位置的人挤进去,于是连这小小的安身之所也要失掉。这种盼望到后来甚至成了两方的暗地里的“博弈”,虽然无法左右站台的方向,但都有“博弈”的心。每当快到一个车站时,就会有人问:“这一站停在左边还是右边?”然后终于见了分晓,“失败”的一方就有人苦笑一下,而“胜利”这边也有人回以安慰似的笑意,但同时又在心里盼望着下一站的“胜利”。
这样的暗中的“博弈”有些让人无法可想,并且我们其实都相互的有说笑。那个拉着个行李车上面装着一叠广告纸的男人,就不住的问站在中间过道的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去吉林?其实她去的是集宁,从呼和浩特出来并没有太远。但那男人每次听到回答后都似乎懂了的说一句:“吉林是吧?那地方我知道。”然后他过一下又要问“去吉林哪里?”“要到哪里转车?”“要不要让给你蹲一下?”之类的话。到后来实在没人愿意给他解释时,集宁也就到了。他终于在一个好心人的指引下看到站牌,也知道还有一个除吉林以外的集宁。
我走过很多回路,一般的我都愿意另辟新径,以能看到更多的别样风景。这当然是游新猎奇的心态,就像这次旅行回去,即便辟不了新径,起码也要坐在与来时一样的车子的那边,这样就可以看到车外另一面的景色。但有一种的回路,却使人会完完全全的照着原路回去,如果有可能,甚至要寻出来时的每一步脚印,再一个个的踏上去,仿佛将别时的难舍与来时的急切相糅合,就能在心里留住她的每一个记忆。
但这次回去时我站的是与来时相反的一边,看到的外面跟来时相同。这是一个颇让人迷惑的交错,不动就可以看到不同,换转了位置倒遇着原样。不过因为时间上的相差,来时过这地界正是入夜,于是我仍然看到新的风景线。那边山麓有黄叶的白杨林,在这遍处灰色的境地里很显得新异,这是来时没有看到过的;一条蜿蜒的小溪模样的流水,面上却浮满白泡似的东西,看着像是遭了白色污染,这也是先前没有看见的。此外一些田地里收玉米的场景,人、拖拉机、牛羊、树木、村子……等等这些,都是我先前记忆里所没有的。而我就眼看着这些陌生的物事,一同被火车带进了苍茫暮色里。
上半夜,那个拉广告纸的男人一直与新上来的一个女孩谈闲天。通过他们的说话,旁边的人都知道了女孩去北京,是一名刚从学校出来的“九零后”幼儿园的老师。虽是分属于两个不同“阵营”(他们都在对面的车门边),但我还是对男人的说话颇有不满。他很世故,属于那种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尽是些要顺从“现实”、以及在这样的现实里怎样才可能“讨好”的论调。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以为他是在动摇甚至蚕食一个刚入社会的年轻人的理想情结。有几次我想要反驳他,但一想女孩应该自有评断,并且我自己也以为太理想了不好,终于也就没有去搭话。
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有个“需求层次理论”。他将需求分为五种,象阶梯一样从低到高,按层次逐级递升,分别为:生理上的需求,安全上的需求,情感和归属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但我不知道现今流行的“一夜成名”的幻想属于哪一层次的需求?倘由“动机”来看,或许正是第四到第五层的“尊重、自我实现”的需求层次。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码标志着我们的社会已经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人们也不再只满足于那些低层次的需要了。但偏偏很多人的要获得这种需求的态度或者方法却错了,都想着“一夜成名”式的不劳而获。这跟“一夜暴富”的欲求一样,都会败坏仅存的一点道德操守(而基本上那些想一夜成名的人也是为了要一夜暴富)。我以为,人们处于哪一种需求的层次并不能代表社会的进步与否,怎样去对待以及实现这些需求,才真正代表了社会的精神状况。
我之所以在这里摆出这一通的“理论”来,是我发现那个有些讨厌的拉广告纸的男人,也是个典型的“想出名上瘾”的人,因为他接下来给我们看了一张颇为新奇的图片。图片是他用手机拍的,但他这个用以实现“一夜成名”的工具太差,是那种几百块的刚步入拍照功能“门槛”的手机。图片上是一个很漂亮的肚子很大的孕妇跪着乞讨,他说当时很多人看,而他是偷偷拍的,因为他预测肯定旁边还有别的同伙在。在发完一阵惋惜以及像她这样的条件完全不必去行乞的议论之后,他很郑重的宣布,他要把这张图片发到微博里面去,“或者就会引来许多人的‘围观’了”。他就是这样表示他的幻想的,这或许跟他开始所表现出的“现实主义者”的形象不符,但其实并没有相悖的。现在人们所有的迫切的要成名的心态,跟现实情况所能给的回报很不能同步。要想实现那种“一夜成名”,就非得抛开一步步脚踏实地走下去的路子,转而去钻营稀奇古怪的招数。他这也是一种对于现实的“认识”,但认识并不代表认命,有这样的幻想也决不能归为“理想主义”。他们最终只能在要成名的迫切与现实的没奈何里破灭掉所有幻想。
随着过去的车站越多起来,我们在车里所能占有的地方就越少了,至于最后站着都只能一动不动。倘能就这样一动不动,情况也还没有坏到极致,偏有人还要你一动不动时再拼命挪动一下,这人就是隔一段时间来回一趟的忠于职守的售货员。紧挨着我的是一个学医的大学生,这时候正是蹲无处蹲的时候,而在《之三》里面提到过的场景就发生在此时。因为实在令我印象深刻,我觉得很有必要再来复述一遍。
这大学生在售货员过去之后的一动不动的平静里问我:“同样是这么多钱,为什么有的人有位置,有的人却蹲都没地方蹲了?”我于是把“先来后到”的缘故说给他,还说:“这就跟你投胎差不多,哪个人出来时不是赤条条的,但有些人就可以成为富二代。”他就笑一笑,然后将现今的一句名言改了改:“我们都被投成未来的富二代他爹的选手了”。我知道那句名言的原版是:“我们做不了富二代,那我们就做富二代他爹。”
在旅程的最后一天的清早晨,我又遇到了一场雾,以及雾中的血红的太阳。但我这时身心被缚,毫没有欣赏甚至拍照的心思与条件了。因为实在受不住,我就开始想着变通的法子,所谓“穷则思变”就是这样来的。在快到上海时,我终于想到一个让我颇为激动的变通法,就是从上海下车,然后转去宁波,这样比到杭州再下车要少去备受煎熬的两个多小时。不过,一阵的高兴之后,我又痛恨起自己来,明明这是最便宜的路线,为什么开始时没有想到?或者只买到上海的票,能坐上座位也未可知。
我最后是六点多到的宁波,七点多回到厂里。一路上我想的并不是快些到,即便有同事在催着去喝酒,我也不是想着快些赶到。我所一心注意的是计程车的那个表,我巴望着它的逐一跳动的数字跳得更慢些,因为我这时只剩下六十块钱,怕最后不够付。
不过幸运得很,车子开到厂门口,计程表上显示的钱数是五十八,我最后还能剩下两个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