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我在离家三十里外的一所学校寄读初中。
那时候,每周只有一天的休息日,一般周六也只上半天的课。周六吃罢午饭,离家较远的寄宿生就带着空荡荡的口粮袋,三五结伴,陆陆续续地离开学校,踏上回家的路程。回到家里,除了帮父母干点农活,还可以吃上两三顿饱饭,算是改善一下生活,待到周日下午,再带着父母早就准备好的装满馒头的口粮袋和油泼咸菜瓶重又返到校园里去。每次离家时,父母都会多次叮嘱“路上注意安全”“要好好学习”等等,而与我却不甚在意,几近感到父母有点啰嗦。
读初三时的冬季,突然降了一场大雪。周六午后,雪花还在不停飘落,望望窗外的冰天雪地和大雪封闭了的道路,又望望挂在宿舍墙壁上几近干瘪的口粮袋,寄宿生们一个个忧容满面。
这可如何是好?回不了家,周末就不能在家里吃上几顿饱饭,这个姑且不说,主要周末学校食堂不开灶,如果没有干粮应付,就真要饿肚子了。要是在往常,遇到天气不好,或因其它状况学生们回不了家时,家长们可能会在周日把馒头、咸菜和粮票送到学校。但这次寄宿生们却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厚达一尺的大雪已经把道路完全封闭住,就算家里大人想送口粮来,也不太可能。
雪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只有鬼才知道啥时候能停。期间,有几个身体稍微健壮点的男寄宿生,试图推着车子冲入风雪,但出去没多久,又一个个满脸沮丧,艰难地推着车子折了回来。他们踩碾出的几道车辙和脚印,不一会就被雪片所遮盖。这个情形,让寄宿生们脸上的忧愁愈加深重。
雪继续下着,没啥指望的寄宿生都缩在宿舍里,或趴在床上复习功课,或干脆蒙了头脸睡大觉。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慢慢黑了下来,每个人的肚子开始叽里咕噜的叫唤。后来,有的同学实在忍不住了,从墙上取下口粮袋,将仅剩的几个馒头先留着,小心翼翼地把袋里遗落的馒头沫翻倒进碗里,用开水一泡,再用筷子从瓶里刮出点油泼咸菜调调味,吧唧吧唧的吃了起来。其他寄宿生见状,也都忍耐不住,一个个开始效仿着,竟也像是平常时的吃饭情景了。
“哐啷------”
当同学们正在低着头,认真地用筷子拨吸着馒头沫汤时,宿舍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推门声把寄宿生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只见随着风雪从门口卷入,一个穿着黄大衣,带着大棉帽,眉毛胡子都粘着一层寒霜的人影映入大家的眼帘。
“爸------?”看到那道人影,我的眼睛猛然睁的比牛眼还大,禁不住喊道。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于是赶忙用手揉了揉眼睛,待再看时已经能完全肯定了。
没错了!这个裹着风雪进来的人,就是我的父亲。虽然他戴着棉帽,脸上挂着一层浓厚的雪霜,但那张脸和眼神,与我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决然是不可能会认错的。
听到我的喊声,父亲抬头望了过来,挂满雪霜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的微笑,他朝我点了点头,并应诺了一声。在与父亲慈祥的目光接触到的瞬间,我忽然感到鼻腔一酸,泪花顿时蒙住了双眼。怕被父亲看到,我赶忙侧过脸,用手擦掉眼泪,并起身迎了上去。来到父亲身边,我一边用手帮父亲掸去身上的雪,一边疑惑地问道:“爸,这么大的雪,路也封了,您咋来的?”
父亲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反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脸歉意地说:“是爸不是,没想到雪这么大,路上耽搁了,不然就能早点来了。”听到父亲的话,我的眼眶禁不住又湿润了起来。随在父亲的身后,又陆续进来几个浑身粘满雪霜的大人,他们都是冒着风雪给自家寄宿读书的孩子送口粮的`家长。
风雪太大,家在大山深处的寄宿生家长没能在当晚送口粮到学校里来。父亲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们学生娃娃要互相照应。”那晚,寄宿生们打破以往基本都是各吃各的口粮的惯例,在冒雪送口粮来的父辈们授意下,把大部分干粮和咸菜拿出来放在一起,所有寄宿生和家长们共同吃了一顿合伙饭。那顿饭,虽然依旧非常简单,但感觉却十分美味,让我至今都难以忘怀。
那一夜,父亲和我挤在一张床上聊了很多很多。要在以往,当时正处在青春叛逆期的我,都会觉得父亲实在太啰嗦。但那一晚,我对父亲说的每一句话,都特别认真地聆听着,仔细地用心感想着。
时光飞逝,晃眼间二十多年过去,已步入不惑之年的我,也对正在成长中的女儿开始啰嗦。而多年前的那个风雪夜里,在宿舍跟父亲的聊天,让我当时就有所理解:父亲的啰嗦,其实都是对儿女的至深关心之情。
儿少时,我们是父亲的影子;成人后,父亲逐渐变成了我们的影子。人世就是这样,一辈子接着一辈子,在对儿女的关切之情中接替着,轮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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