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七十有五犹能舞动手里雪一般灿烂的大刀,阵前切瓜砍菜,腰间收获滴血的头颅无数,“献馘功勋重”,“皓首逞神威”;瘦小的母亲迈入古稀之年,也能抡起一把朴拙的银色锄头,却毫无黄忠的血腥,而是寒来暑往种瓜锄菜,收获一畦绿茵与家人欢快涌动的胃液。
鸡鸣破晓的清晨或者阳光燥热的午后,母亲总在家人的甜睡里扛上那把汗渍浸润的锄头,轻轻带上门,一个人悄然下楼,匆匆走向她那块菜地,像别离已久的诸侯心急火燎赶赴他受封的锦绣王国。
菜地是母亲在矿山居民区一角的垃圾堆旁小心翼翼开辟出来的,下临陡峻的山崖,窄小,弯曲,没几步便突兀狰狞挺出笋一般的石头,合起来也就一间客厅大小。矿山地盘原本不大,又在生活区,能找出这块可耕可种的空隙之地,母亲仿佛半夜被窝里拾到元宝一般兴奋了许久。
清亮的露珠打湿了鞋袜、裤脚,或者炽热的骄阳逼出了一头汗水,母亲不管不顾,小心经营一座万里江山或者打理一个金融帝国一般,埋头耨草、翻地、播种、浇水……,娴熟的农家活样样不落。辣椒、茄子、黄瓜、莴笋、苦瓜或者萝卜、白菜、花菜、芹菜、葱蒜,便随时令变换挨挨挤挤破土而出,竞相卖萌,风晨雨夕随风摇曳,葱葱郁郁装扮着矿区的一角,也像太上老君葫芦里的仙丹滋润着母亲一头银发下甜甜的笑容。
母亲其实早用不着这般起早贪黑,手里那把憨厚沉默的锄头也该好好歇息歇息了,家里不缺这些许小菜钱。父亲已有不算低的退休薪水;四个儿女也有体面优渥的工作,又都不在身边,吃不了这似乎清澈山泉一般层出不穷的许多菜蔬。我们劝过无数回,母亲总淡淡地说,闲着也是闲着。她不打牌,不串门,不跳广场舞,不看赚人泪水的肥皂剧,又不习惯跟儿女们一块住,孙辈们的个儿也一个个春笋拔节一般超过她了,闷在家里和同样老了的父亲四目相对,木然呆坐,也的确不是个事,我们也便由着她了。
为难的是如何处理她用锄头换来的累累硕果。除我之外的几个儿女很少自己开伙,一个还是小城高端餐馆里掌锅抡铲的大厨,都礼节性地拿些母亲的蔬菜回去,一个星期也上不了几次餐桌,几个寂寞清冷的夜晚后多半委委屈屈地坏掉了。我则远在近五百里外的异乡,最稀罕的是母亲的味道,却一年难得回老家两次。每每到家,母亲先惬意地让我与妻儿饱餐几顿都市里污浊的菜市场难觅的纯绿色菜蔬,返程时又眉飞色舞手忙脚乱将小车的后备箱塞得一路胀疼。我虽不免兴奋,说不上话的后备箱却大概早已愠怒有加,腹诽不已了。
随我漂泊他乡的菜蔬,我视如一母同胞,有着说不尽的天然亲密,从来不肯轻易暴殄。每餐必或炒或煮一两大碗,呼啦啦吃得口舌有声滋滋有味。一次妻子洗碗,将剩下的半碗萝卜顺手倒进了垃圾桶,我发觉后鲜有地勃然作色,与撅着嘴似乎有些委屈的她干了一大仗。
母亲的勤勉出乎天性,手里的锄头曾协助父亲撑起了一个六口之家。许多年前,我家还在数十公里外的乡村,住着窄狭阴暗的土砖瓦房。父亲远在矿山上班,村里种田的母亲便是大小农活与家务得靠自己一人扛着的“半边户”。父亲工资不多,还得上交生产队一部分,年青的母亲工分又少。队里出工之余,她便让乳臭未干的我们兄弟几个家里自个儿呆着,一个人扛上银色锄头早出晚归。晨雾迷蒙或者星月探头,她弯腰弓背,汗湿衣衫,在大株山脚下的`自留地里寂寞地挥锄,陪伴她的只有三两只戏闹的蜻蜓或者偶尔跃过的蚱蜢。锄头闪着月亮一般的寒光,触地的响声在空空荡荡的山谷间回响过来,一一击打在她红润丰腴的脸庞上。她一锄一锄,沉着而坚定,在土疙瘩里扒拉出了一窝嗷嗷待哺小兔般的我们饭碗里的菜蔬。
那些孩童时代无需佐以鸡鸭鱼肉而最能下饭的辣椒茄子或者萝卜白菜的滋味,至今是我味觉里难以超越的人间美食,像天庭宴会里王母娘娘案前的琼浆玉液甘美异常,即便母亲晚年种出的同样品种菜蔬,也难以追回那些消失的味道了。它们像母亲清秀的容颜一般,不经意间消隐在冰冷而悠远的时间流里,留给我的只有深深的怅惘与遗恨。陈子昂哀婉地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不在乎古人和来者,在乎的是母亲的味道。
又是一个鸟鸣蝉噪的清晨,雾霭在霞光里缓缓散去。他乡的我默然翻检着发黄的书页,心内忽然有着江潮涌动般的莫名悸动。大概是母亲和她银色的锄头,又慨然出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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