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一条回家的路。
这条路崎岖不平、蜿蜒曲折,一段年久失修、坑洼颠簸的公路,一段狭窄弯曲、陡峭难行的山路。这条路,我不知走了多少次,走了多少年,路边的每一处村庄房屋、每一个上坡下坡、每一个一个拐弯,路上的每一块石板,我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从在县城上学到参加工作,再到成家后住在县城,相当长的时间内我都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不管山高路远、步行艰难,我依然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在路的终点,在那高山之腰,有我的老家,不知在多少年前从飞鸟嘴里落下的一粒种子,无意中撒落在这儿,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如花似草生根发芽。这儿有我童年的快乐,有我少年的迷茫和怅惘,有我永不褪色的回忆,这儿让我心驰神往、魂牵梦萦……
路的一端是县城,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另一端是乡下老家,有老父亲,还有我思念的亲人。我站在路的这端遥望那端,思念和牵挂绵绵无期,看不到路的尽头,而父亲在那端掂记着我,盼着我回家。这条路,让我们心心相通、血脉相连。从县城到乡下老家,有四十多里。先前从县城出发,经武(冈)马(坪)公路坐班车到向天坳下车,沿去梅树的公路步行约五里,再走十里山路,翻山越岭,才能到家,往往是上午动身,傍晚才到家,人早已疲惫不堪了。
这条路,留给我太多太多的记忆。
高三毕业后,我与同村的人去云山脚下打种子禾,天气炎热,就在那儿,堂哥匆匆忙忙跑来告诉我母亲去世的噩耗时,我惊傻了。不顾一切,连忙坐车回家,我心急如焚,嫌车跑得太慢,多次催促司机。在田埂和山路上,飞似的狂奔,两只脚不听使唤,高一脚低一脚,如同灌铅般沉重,累得我气喘吁吁。我只想快点,再快点,好像我快点到家能见母亲最后一眼,甚至有奇迹出现。回到家,看到母亲的灵柩停在堂屋里时,我嚎啕大哭,像孩子似的。我伤心欲绝,我成了没妈的孩子,我成了一根孤零零的野草。这条路,是我感觉走得最漫长最艰难的路,也成了我伤心之路。
应届高考,名落孙山,不甘于失败的我,想东山再起,走上了补习之路,在三哥三嫂的倾力支助下,去县城补习。那时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我不想回家,不愿走在这条路上,一个高考落榜的人辜负了亲人的期盼,无脸见江东父老,不想见到父亲为我辛苦劳作的身影、愁苦的面容和叹惜的神情。走在这条路上,我迷茫、怅惘、彷徨。
考上高校参加工作后,与妻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妻感慨万千,回家的路太远,交通太不方便。我说,路再漫长,也得回家,因为家在那儿。妻穿高跟鞋,走山路多有不便,一拐一扭,容易扭伤脚,走得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干脆把鞋脱了,赤脚走路。妻高兴地说,光脚踩在石板上,滑腻凉爽,非常舒服,别有一番情趣。后来妻专门为回家买了一双平底运动鞋,适宜走山路,穿着平底鞋,步履轻盈,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回家走山路,成了一种享受,也倾注了浓浓的亲情。
我曾经从县城徒步回家,妻听了惊讶地看着我,满腹狐疑。那是高二暑假,我与堂哥堂弟三人去城西给人打禾,五天后回到县城时已是日薄西山,天快黑了,我们先在一家小饭店要了一盘辣椒炒油渣,用完餐后,太阳落山了,天空就拉开了夜的帷幕。我们毫不犹豫地决定步行回家,当时我们兜里仅有这几天打工挣来的几十元钱,班车没有了,也舍不得花十元钱住店。走路就走路,有种壮士出行的豪情壮志,从迎春亭开始出发,不顾打工的劳累,沿公路欢快前行。
夜的帷幕一下子就笼罩了整个大地,幸好月亮升起来了,给大地、田野、村庄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朦胧而缥缈,闷热的天气顿失狂躁的脾性,变得温柔而凉爽。风微微吹拂,神清气爽,十分惬意。我们走过店门,穿过从店里来射出炫目的灯光,走进房屋、树木的暗影,再融入如华的月光里。我们步履匆匆,似幽灵一般,啪啪有节奏的脚步声引来忠于职守的声声狗吠,更加勾起了我们回家的欲望,我们不禁加快了脚步。幽幽的远山如怪兽般向我们走来,房屋和树木缓缓向身后退去,我们脚下如踏风火轮、呼呼生风。灰白的公路一直在脚下延伸,走过夜路的人都知道,走夜路会不自觉地越走越快,尽管很累,但不愿放慢脚步。出了村子,万籁俱寂,蟋蟀不知疲倦地歌唱着,偶有觅食的鼠辈悉悉索索,听见响动忽地逃得无影无踪,发情的狗们也不休息,成群结对从我们面前呼拉窜过,吓我们一惊一乍的。过公堂到朱溪桥时,月上中天,皎如银盘,碧空如洗,我们却人困脚乏,瞌睡来袭,实在是走不动了。路边有扎好晾晒半干的稻草,顺手拿几把垫上,以地为床,以天为幕,以月为伴,躺下便呼呼大睡。醒了,有了精神,又继续赶路。走田埂会小心翼翼怕摔倒,便跳跃式前行。最难走的是山路,路陡狭窄,崎岖难走。走在林间山路,树影斑驳,鬼魅一般,不时传来猫头鹰咕咕鸣叫声,有鸟突然忽拉拉惊飞的声音,有野兽刺耳的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我们睁大双眼,竖起两耳,警惕而行,父辈们讲的鬼故事,不停地闯进脑海,周围更显阴森恐怖。走了两个多钟头,终于看见村子了,终于快到家了,我们欣喜若狂,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家,我终于回来啦!
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家里还亮着灯,母亲已经睡了,父亲还在酿着米酒。饭已出锅,铺在圆圆的簸箕上,冒着热气,满屋饭香,我抓了一把塞进口里,顿时满嘴生香。父亲十分吃惊地问:“为何这么晚了才到家?”我说:“我们从县城走路回来的,走的时候天快黑了。”父亲怜惜地问:“饿不?”我说:“不饿。”父亲赶紧打来热水,要我泡脚解乏,再洗澡睡觉。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直到第二天太阳高挂还不愿起床,小腿钻心地疼。
妻听完我讲的故事,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无语。
……
自大路坪至我村的村道修通后,从县城回家只需四十多分钟,快捷方便,且地势平坦,不用翻山越岭。前几年对村道进行硬化,出行更加便捷了。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先前那条回家的路几乎再没走过,渐渐地被冷落和遗弃。虽然那段公路都通了班车,继续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但山路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最终会隐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现在武马公路进行改造,施工现场如火如荼,对原来的路加宽拉直,降坡改造后会大大变样,路面更宽阔更平坦,距离更短更便捷。带着对老路的怀念,禁不住回家的召唤,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我们一家三口特意走老路回家,去看老路最后一眼,与它告别。坐在车上,惊喜地发现,老路旧貌换新颜,路旁两边的房屋多了高了,鳞次栉比,村镇更热闹更繁华,先前凝重的心舒展开来,喜上眉头,看着窗外,不禁沉思暇想……
走在回家的路上,像我这样在外漂泊的游子,常回家看看,因为我的老家在那儿。不管路有多远,我的心在那儿,根永远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