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身穿蓝色锦缎老衣安详地躺在木板床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痛苦。
他老人家终于安静了下来,犹如摆钟停止了摆动声,整个屋子也随着他的逝去而静谧得瘆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活着的人再也听不到他那黑明不停、痛苦而又无奈地呼儿唤女的声音了,一切的痛苦都随着姨父安详地闭上了他那渴求生命的眼睛而终结了。
在渭北台塬,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农村人将自己的岳母、岳父称为姨和姨父,不像城里人喊妈叫爸。作为农民的儿子,我也毫不例外地将自己的岳父称为姨父。
初识姨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经村里的三叔介绍,我认识了妻子,也就是从那时起认识了姨和姨父。
姨父身材高大,背有些微驼,和其他老汉没有什么两样,常年身穿黑土布衣裳,脚穿千层底土布鞋。时常见他赤着脚圪蹴在炕沿边上,右手持一杆铜制烟锅,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暗,时不时地紧锁被岁月留痕的眉头连连咳嗽着。这时候,往往会招来姨的责骂:“不抽会死吗?”姨父不搭理姨的责骂,在一边尽情地咳嗽完之后,在炕沿上将烟锅里还在燃烧的烟丝磕出,一股青烟从脚底袅袅而上,姨皱着眉头摔身而出。
“姨父,我妈身体不好,家里没人做饭,我爹妈说今年想要人,你看行不行?”我试探着对姨父说。
“我没啥意见,这事必须你姨同意才行。”姨父又装好一锅烟,将烟嘴含在嘴里,一边点烟一边表明他支持我们结婚,同时又传递出另一条信息,这事他说了不算。
姨父家解放前是我们周边有名的地主家庭,但他们却不像影视剧里描述的那种穷凶极恶的恶霸地主,反而是闻名十里八乡的大善人。姨父家是三叔的舅家,他俩是表兄弟。三叔从小失去了父母,是奶奶用自己的奶水将三叔养大。因此,当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爹爹经常随着三叔到姨父家混饭吃,回来的时候总是给家里带回米面。爹常常感叹道,“要不是你姨父家经常接济咱家,我们都不知饿死多少回了!”
如今,三叔又将他表哥的女儿介绍给我当媳妇,看来我们家和姨父家确实有不解的渊源。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我们两家终于结亲了。
我们结婚后,姨父却很少来我家住,即使来了也只是吃一顿饭,和爹聊聊周边村里发生的新鲜事或者庄稼收成什么的,聊完就走。他总是牵挂着自己家里的活计,我们每次挽留时他总会说,地里有活还没干完。
姨父和爹一样,也是当地有名的房木匠。过去农村人盖土房,情况好的人家也就是用砖砌个砖柱子,然后用胡基(土坯)砌墙。按说姨父家在旧社会生活条件好,他作为家里的大儿子不应该下这苦力的。解放后国家搞土改,贫苦农民翻身做主人,作为大户人家的姨父家也毫不例外地家产充公,大家都成了新中国的主人。姨父作为兄弟姐妹中的老大,第一个站出来学手艺,当木匠,为群众建屋盖房,双手打满了厚厚的老茧。他和所有的老百姓一样,靠劳动自食其力,养儿育女,勤劳持家。
过去经常有人对我悄悄地说,“你跌到福窖了,你姨父有老根(金银珠宝类)呢,光袁大头就藏了几老瓮……”说得有眉有眼的,后来说的人多了,我也将信将疑,于是就问妻子,妻子却说:“谁放的没盐的屁!我咋一个子儿都没看见呢?”有一次,妻子和姨父开玩笑说:“伯,我家里都揭不开锅了,把你那老根拿出来接济一下我们呀!”姨父叹口气说:“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也没见过五块以上的银元,哪有啥老根?”后来,姨的身体不好,经常要买药,姨父常常为钱而犯愁,却从来没见过一块银元出来,直到他老人家去世也没有,看来一切都是传言而已。
2000年的时候,姨突然得了脑溢血,因救治无效而去世。姨父圪蹴在炕沿上,吧嗒吧嗒默默地抽了七天老旱烟,直到出丧时,才扑到姨的棺木上嚎啕大哭,哭诉着他们早逝的一世情缘。当时打墓时,一次性打了合葬墓,姨一个人在寂寥的墓地里,一等就是十八年。这十八年犹如王宝钏寒窑苦盼薛平贵似的,十八年后终于和姨父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团聚了。
姨父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冰棺里,电流的丝丝声犹如姨父沉重的喘息声,似乎在拼命地证明他还在这个世界里。其实姨父并不想早早地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在这个人世里,他还有许许多多的牵心事。三年前他因脑梗瘫痪在床时,他说他不甘心就这样倒下,大孙子还没有找到对象。他躺在那个四季不分、黑白不明的土炕上日夜呼唤孙子和未来的孙媳妇。大哥大嫂双眼噙满了泪水对儿子说,“你赶快找个对象,让你爷看一眼也就安心了。”三年后,大孙子终于订婚了,姨父高兴得就像个孩子,得意地对前来看望他的一波波客人说,“你们没看见我孙媳妇,长得可乖了,就像画里的娃娃。”
起风了,天空飞驰着一团团乌云,着急得就像要赶会占地似的。一年一度的店头古会到了,“店头会,麦出穗。”今年的小麦反常地早早就出穗了,有经验的老农说,节气提前了,是因为去年农历有个闰六月。往年姨父肯定会早早地到店头跟会,还会帮开店的二哥看摊子。每次他总是问我,“你爹来了没有?黑娃家猪头肉咥起来美得很,给你爹买一碗。”今年的店头会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搅乱了,满大街都是奔跑躲雨的人和声声不断的惊叫声。姨父,这雨是你带来的吗?难道说你也风雨不避地跟会来了吗?尽管你躺在丝丝作响的冰棺里,被冷冻成一坨冰了,但你的灵魂却灵巧无比,你像喜欢恶作剧的孩童,将跟会的人浇透了。不对,这不是你古道热肠的个性,这是上苍为你的离去而留下的悲伤的泪水,这是天地同悲啊!
孙子领着未过门的孙媳妇回来了,你眉色飞舞地说,“我再活两年,就能看到重孙了!”你的女儿们却笑着说,“你再活两年,就把你儿煎熬死了!”你突然就不说话了,一双失去光彩的眼里写满了失落。
是啊,三年前您因脑梗瘫痪在床后,你的儿子、儿媳尽心尽力地为你端屎端尿,喂饭翻身,擦洗身子,精心伺候。因劳累过度,你的大儿子也患上了轻度脑梗而住进了医院。你知道后一个人躺在炕上,黑天白日地大喊大叫,喊着你早就过世的父母,让来带走他们的儿子;骂我姨把你一个人撂在世上不管;甚至呼喊村里几十年前去世的人,让他们可怜可怜带走你,你不愿意在这个人世上再多活一天了。你知道是自己连累了儿子,你甚至让女儿给你买老鼠药……
姨父啊,尽管你想早早了结这一生,可你顽强的生命力却不放过你。都说人生是苦海,你没有受完罪,老天爷是不会带你走的。你在炕上煎熬,我们在炕下痛苦。我们想办法给你买来你不断变换着要求的食物和水果,我们竭尽全力满足你最后的一个个愿望。
悲怆的唢呐声穿透了凄风苦雨,犹如利箭穿透了儿女滴血的心。白车素马,灵旗猎猎,花圈重重,挽联飞舞,姨父啊,只有在您的灵前,我才能大放悲声,喊您一声声可怜的爸呀,你怎么不管你娃咧,以后让你娃到哪儿见你啊!可怜的爸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离开你娃啊,你娃想你啊!
灵前泪流满面的执事人将我强拉起身,我就是哭断肝肠您再也不会和我说一句话了。我拿来再好的.食物您也不会吃一口了,我只能给您点燃一柱香,祭奠一杯酒,焚烧一张纸,以寄托我悲痛的情怀。
姨父啊,不知您的灵魂能否看到,您的儿媳在您的灵前点燃了照亮天堂路的蜡烛;您的女儿们做了四季更换的衣裳为您焚烧,您在去天堂的路上不会感到阴冷;您的孙子孙女为您送来了四季水果,为您一路解渴;儿子们跪着给您送来了上路的食物,您将一路不会饥饿。
悲怆的唢呐诉说着您艰难而顽强的一生,凄凉低沉的二胡呜咽着您为儿女创家立业的丰功,铿锵的铜镲激扬着您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处事风格,粗狂豪放的秦腔演绎着您西北汉子的豪爽与人生的激情。
“狗娃享福咧。”你躺在土炕上,微微摆动着你的右手,你的左半身早已枯竭,一动也动不了。你对我们说,村里那个名叫狗娃的老人去世了,你称他享福了。我心里一阵刺痛,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受罪,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你羡慕别人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自己却无法终止这痛苦的历程。我们都很无奈,我们无法相互替代,只能默默地看着你独自承受。你可知道做儿女的有多痛苦吗?恨不能替你承受病痛。如今,你也解脱了,享福去了,却给儿女们留下了扯不断、理还乱的无尽思念。
凌晨三点,按照阴阳先生指定的时间为您入殓。所有儿女和您的舅家来客齐聚在您的遗体前。我们轻轻地将您从冰棺里抬出,放入您油漆黑亮的松木棺材里,您已枯木般僵直而无法弯曲了。我们给您的身体下用铜钱摆上七星图,好让您早日升入天堂;给您手里塞进的铜钱,好让您打发阴间道路上难缠的小鬼;给您衣兜里塞满了阴币,好让您在那边和我姨生活得舒心而快乐;我们给您放进了扇子、眼镜、和您喜欢的其它小物件,为了让您什么东西都不缺,在那边无忧无虑地生活……
即将盖棺了,儿女们哭喊着要再看您最后一眼。一时间哭声震天,老天爷再次瓢泼起来,房檐不断线地流下了一串串泪水。盖棺定论,我却不知道给您说什么好,只是和大家一起跪地痛哭,喊我可怜的爸你在哪里?可怜的爸你去哪儿了?你娃想你了到哪儿去找你啊!
天亮了,您真的要走了。
“起丧!”随着理事会大总管一声令下,管乐队奏响了声声悲戚的哀乐。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抬起了棺木,踩着哀乐的节奏,缓缓地将您的棺木从堂屋抬出,来到了大街上。
“悬丧!”随着大总管的又一道指令,人生末班车——丧车早就大开了后门,将您的棺木直接装入丧车内。
“烧纸!”
亲朋好友们齐聚在您的棺木前,依次为您点燃了送行的纸钱,饱含热泪再送您一程。乡亲们在自家门口流泪为您远远燃起送行的篝火,那一堆堆篝火是乡亲们难舍您的情怀,是照亮您一路远行的天灯。十字路口,您的大儿子作为大孝子,摔下了头顶燃烧的纸盆,寓意您岁岁(碎碎)平安,一路走好。呜咽声声的哀乐从丧车里流泻,孝子贤孙们扯着雪白的孝布拽着丧车一步一步地挪向坟地,那孝布好似拴在孝子们的心肝上,一扯撕心裂肺地痛,一扯肝肠能寸断,一扯那是扯不断的一世情缘啊!
姨父,您到底还是享福去了,您和姨躺进了同一个墓穴,您们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圆了。
作为夫妻,您们是幸福的;作为儿女,我们是痛苦的。但为了您们的幸福,儿女们尽管有太多的不舍与痛苦,最终还是圆了您和姨生不能同裘死却能同穴的美好愿望,这也是人生最完美的结局。
姨父,给您圆完墓后,天空突然就放晴了。太阳调皮地钻出云层偷看了一眼,又钻了进去,如此往返几次,最终露出了光灿灿的笑脸。它是不是完成了迎接您的任务,刚刚返回了人间?
姨父,想必您那边应该也是晴空万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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