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回到了家乡,那座中原古城。
时令正是仲秋,树木尚未落叶,还是一派绿意,但那层灰蒙蒙的尘土却使这绿色显出强一弩一之末的疲惫。树木、房屋、田野,华北平原大地一一从我眼前闪过,心里不由又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厌倦?遗憾?怜惜?无奈?我曾多次乘火车在这条线上往来,如果是万木凋零的冬天,这种情绪会更加强烈。
是的,我不喜欢这片土地。尽管我的家乡就在这片土地上。
傍晚下了火车,街上自行车人流熙攘,多是中年男一女,疲惫仓促的样子,急匆匆地往前冲。出租车带着我在城区穿行,几年不见,新变化肯定是有的,主要是冒出一片片新式住宅小区,粉的、绿的,色彩光鲜、时尚,像是灰色古城中的时装丽人。但又有多少人住得起这种新居呢?恐怕大多数人还是住在那种老式的工厂宿舍区里。
这是座工业城市,以钢铁、纺织、煤炭知名。从五十年代起,各个工厂都盖了自己的职工宿舍,简称XX厂家属院。大多是平房,后来随着人口的膨一胀,又翻盖成楼房。我父母居住的联纺家属院,五十年代初建时即是二层联体楼房,仿苏式建筑,深灰色,方正厚重,墙体厚达一尺有余,虽现在已老旧过时,破败衰颓,但依然象个落魄贵族,内在品质不改,冬暖夏凉,建筑质量那是没得说。想当年那是纺织局局一级领导才有权居住的,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宽得估计会让现在的开发商心疼得吐血。(不过,那时候地面富裕得很,我们家属院东边围墙外就是农民的田地,夜半时分常常能够听到田里虫声嘹亮。)那时候没有什么街区花园之说,只是在灰楼之间的宽阔地带种满了白杨,想那秋风乍起、白杨萧萧、树身上无数鼓突的眼睛无言谛听,那该是怎样一番好景致,只是予生也晚,没能得见那等好光景。等我们家七十年代初搬到这里,成片的白杨已经不见,代之而起的是一排排粗糙的红砖三层楼房,联纺家属院也就象被侵占的沦陷区一样,越来越沦为大杂院。光阴荏苒,岁月消磨,不管灰楼红楼,楼前楼后渐渐膨一胀起一圈黑油毡兼编织袋杂陈的简易小房,生活的鸡零狗碎终于肿胀成丑陋的肿瘤,把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沥青路逼得愈益狭窄。后几经市容办公室干涉、居委会督促,黑油毡和编织袋是消失了,但还是统一盖了一圈小一平房。早几年前就说此地要拆迁,但只拆了临街的一面楼就再也拆了不下去了,原因是开发商与居民就拆迁补偿条件没有谈拢。于是那心急之下被拆掉的一面楼房空地就只好几年都这么裸露着,联纺家属院象被人敲掉了一边的腮帮子,面目更其不堪。
楼洞门口很多坐在外边闲聊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大都是这几个纺织厂的退休工人。老太太们手里扑扇着一把大蒲扇驱赶着蚊虫,臃肿的身躯,暗淡的眼神,只有面目陌生的人走过眼前时才会一亮,她们对这个家属院里的居民心里都有一本账。果然当我来到家门口,那些眼睛一起向我扫射过来,等父母出来接我,她们才一起恍然大悟:王师傅,老嫂子,在海南挣大钱的闺女回来了!
我唯有苦笑。
楼道里一股年深日久的哈喇子味,进了家门,依旧萦绕不散。唯一不会变质的是父母永远的爱。父亲帮我放好行李,母亲忙支起饭桌,说是中午就给我包好了茴香苗饺子。屋里升起饭菜热气腾腾的香气——我就这样一下子掉进了曾经的生活,陷入了暖烘烘的家常之中。咔——思想暂停。
每次回家,我都感觉自己丧失了思想。
从18岁上大学,我曾无数次重复离开——回家——离开。每次临近回家前,我都由衷地决定回家后一定要对父母好,听他们的话,帮他们干活,做个乖女儿。但每次一进家门,过不了两天,我就又渴望着逃离。我不耐烦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家长里短;不耐烦那些不沾边的七大姑八大一姨关系网的礼尚往来;我甚至不耐烦母亲硬是给我碗里添饭的`饭桌上的亲一热。于是,每次假期还未结束,我就找个理由,提前逃回学校,哪怕回去之后再反刍着懊悔。
如今,岁月终于磨练了我的性情,增长了我的耐心。
我开始陪着老父亲晨练,看他站在公园的老年合唱一团一里张大嘴巴唱歌,我站在旁边由衷地为我的父亲鼓掌;我开始热心地陪着母亲聊着亲戚、熟人们的家长里短,有时还会主动地打听记忆里的某个熟人,听说他已不在人世,不禁感慨:那个人岁数并不很大啊,怎么就走了呢?然后和母亲一起唏嘘。临近中秋,我乖乖地听从母亲的安排,买了礼物,跟着父母,去看望他们的远亲近邻、老同事、老朋友,自觉自愿地为父母脸上贴金,维护他们的关系网。曾经,我是多么反感这一切。每次回家,尤其是春节,我都拒绝跟着父母去拜年,借口同学聚会混迹在外瞎玩而不回家。(我甚至反感春节那庸俗的年味,我在给好友的信中说这春节简直象个大陀螺,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中国人为什么要过春节?!哈哈,简直一个愤青!)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我的父母,我觉得这不过分。他们都是升斗小民,既无权力,也无多少银两,在中国这样一个人情社会里,他们只有靠礼尚往来,小心维护着一张关系网——现在你不认识人,你就办不成事!父亲常常这样说,母亲点头附和。我每每心酸而又无奈:父母供自己上了这么多年学,学成工作,除了逢年过节给父母一点孝敬钱,不能改变他们些微境遇,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实际上的好处。而父母并未责怪于我,倒是常常把这个名校研究生毕业的女儿当成骄傲,觉得我给他们在亲朋里长了脸。那么,人到中年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一下父母小小的虚荣和功利呢?为什么不能顺着父母让他们高兴一下呢?我终于明白了:孝顺孝顺就是要顺着父母的意愿。
我开始心平气和地出入于那些与我不相干的人的家门,耐着性子唠着千篇一律的闲嗑。
但我知道我的耐心里有一层局外人的超然。我是不属于这里的,我随时可以逃跑,我的生活在别处!哪怕我在别处的生活一样充满了烦恼,还有不便——父母常说:你看你在外边多不方便,就是用一根针都得自己买。但我宁愿如此!我注定了是一个远离家乡在外漂泊的人,我无法在家乡的土地上扎下根来。我是个无根之人!
记得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开学不久就是中秋节,我们宿舍里就留下我们三个外地女生,本市的同学都回家吃月饼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另外两个女生竟然哭了起来,我暗自嘀咕至于嘛。三人闲聊,说起为什么要上大学,我说我上大学就是为了离开家,走的远远的。那两个女生很吃惊的样子,说我们想家还来不及呢,就顺理成章把冷血动物的帽子扣到我的头上。
是的,离开家——这就是我寒窗十载苦读的直接动力。
前段时间读到一篇文章,其中一段话甚得吾心:“上大学就是去远方,人生的远方和世界的远方。挤上拥挤的火车,或坐汽车,周围全是陌生的口音,气息杂乱。一路颠簸,越走越远,再不能返回。故乡变成小说或诗歌里的柔软文字,变成电一影里潮一湿的下着雨的感伤场面,亲人模糊的面孔,只在梦中变得清晰。”
把“故乡变成小说或诗歌里的柔软文字,变成电一影里潮一湿的下着雨的感伤场面”是时间这个魔术师惯于使用的手笔,但并非所有的距离都能产生审美,也许是我的距离还不足够?“家乡”还未变成“故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不喜欢家乡的人,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势利、算计、粗糙……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那是往正面说,没了宏大的历史背景衬托,就变成了好勇斗狠。祖先的龙种逐渐变种成了跳蚤。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廉颇蔺相如刎颈之交,那是昔日的光荣。从战国之后,家乡再也没有在历史上占据过重要地位。家乡人除了把完璧归赵、黄粱一梦等嚼烂了的成语挂在嘴边聊作谈资,其他乏善可陈。
聊天时,邻居们都爱跟我打听海南的情况。一个老太太瘪着漏风的嘴巴问我:海南也象咱这儿长杨树柳树不?还没等我说话,旁边一个大一嫂就抢过话头:人家海南哪象咱这儿啊,人家那儿长椰子树,空气好,美着呢,象天堂一样。一个大爷说:海南我去过,猛再回到咱这儿,呀,咱这儿是不是爆炸了原一子一弹?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位大爷的幽默。其实谁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天堂,但他们宁愿把天堂的美誉赠予海南岛,我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人性深处对“生活在别处”的一种向往。
我庆幸自己逃离了家乡,可以生活在别处。
是的,我是家乡的不孝之女。我知道,这里是我的血脉渊源之地。我呼吸了这里十八年的空气,这里有我的初恋和青春,这里成长了我的身体和血脉,它潜在地塑造了我的脾气和禀性,但我还是无法对她产生由衷的热爱,至今为止,家乡还从未在午夜梦回时进入过我的梦乡。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还是随着现代化的进程,人们越来越丧失了故乡感?或许一座城市永远也无法像乡村一样承载起我们关于故园的美梦?也许一座城市永远也无法象乡村一样承载起我们关于故园的美梦?
有人说所有的故乡都在沦陷,我们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古人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岁月还能把乡愁酿成一杯醇厚的美酒吗?
不管怎样,我还是期待着乡愁蓦然升起的时刻,在海峡的对岸,圆圆地悬挂在我心灵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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