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那浓郁的香,正如时光里那些记忆之稠厚。
小时候,家里的梳妆台上有两个瓶子,一个细长玻璃瓶装的是母亲用的桂花头油,还有一个绿铁盖白瓷瓶装的是全家用的香粉。这香粉其实就是雪花膏,不过习惯上涂雪花膏在我们村里都叫做涂香粉,算是俚语吧。
这个绿铁盖白瓷瓶,瓶身清冷光洁,上面的商标纸早已脱落,据母亲说那是她和父亲结婚时父亲买给她的一种雪花膏,抹在脸上有一层玉色的白,我记得母亲每次说时脸总会有点微微泛红,神色像月晕一样的柔和。用完后,这瓶子就一直留着继续用,每年冬天去百货商店“拷”便宜的散装的雪花膏装满进去,这一用就用了十几年。
说起“拷”雪花膏,一直是我很乐意跟在母亲身后去做的事情,替她揣上那个绿铁盖白瓷瓶,她便会骑上自行车载着我一直骑到镇上的百货商店里,在靠角落的柜台上有两个大玻璃罐,装着雪花膏,粉红色和白色,母亲每次选的都是白色那种。趁售货员不注意的时候,我最爱偷偷玩的游戏是用小指往装粉红雪花膏的罐子出口管里抠来抠去,总是能抠出不少残留的雪花膏,然后迅速跑出店外,开始手上脸上胡乱涂抹一通,那股子香啊吓煞人的浓。
那时候的雪花膏也真的是只有冬天才能涂抹,平常春夏秋则都是掬一把清水毛巾擦擦脸了事。不像现在各类品牌的护肤品任人挑选,一年四季都各有讲究,把护肤贯彻到了时时天天月月。那时候,我印象里涂雪花膏主要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预防面孔发皴,所谓发皴就是指被西北风吹得脸上皮肤干燥脱皮开裂,摸上去又毛糙又刺痛。很小时候的我个性很大大咧咧,像小男孩,因此在冬天是不太爱涂雪花膏的,往往等到面孔真的发皴了,洗完脸后就会被母亲强行拖住,用她的双手沾了雪花膏往我脸上揉搓开来,因为发皴的痛,我就会大声尖叫使劲挣脱开她,往屋外跑。
知道那个绿盖白瓷瓶本身装的雪花膏叫“雅霜”是在上海奶奶那里。上海奶奶那时候是个六十多岁依然不肯服老的女人,皮肤依然白得很,脸颊和额头上的老年斑与皱纹都清浅得很,乍看后生得像是四五十岁的人。上海奶奶其实不是任何人的奶奶,她孤孑一人,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虞浣颜。据大人们说年轻时她原本是书香门第小家碧玉的女子,后来为生活所迫沦落风尘成了上海滩上有名的交际花,解放后从良嫁了我们这儿的阿昆,没几年阿昆病死,只留得她一人在这个上海郊区的村子里继续过活,而村上友善她的人几乎没有。年少的我却喜欢赖在她身边,因为她有着那年代的大人们都缺乏的对孩子的疏导与厚爱,最重要的是她经常会塞给我两三块饼干或几粒糖果什么的,让我打心底里依赖眷恋不已。
一般我是只在上海奶奶的客堂间里玩,从没进去过她那间一直房门紧闭的卧室。我十岁那年过年时,去她那里,那天大概她心情比较好,竟然拉着我进了她的卧室,说要给我好好打扮打扮,她根本不知道,对我而言她开启的不仅仅是那扇门,更是开启了一个少女眼中内心的美丽之门。上海奶奶的梳妆台有大大小小抽屉,镂空雕花地异常精美,椭圆形的镜子前排列着许多瓶瓶罐罐,其中有我最熟悉不过的绿盖白瓷瓶,瓶上还有商标,我拿起来看,是雅霜。也在那时,我知道了原来香粉也叫雪花膏,知道了胭脂、口红、花露水等许多化妆品颜色样子与味道。她便是用这些一点点,一寸寸,一丝丝把我刻画成了一个香艳的小小的美人,若新阳初开的那种光灿灿的动人。她见我看镜子里的自己看得惊怔,便朝着我笑,说,女孩子就是应该用来这样宠的,这是每个女子的世上芬芳。随后就低低哼起了一首蛮好听的歌来:花样的年华,水样的青春。
那天,当我美滋滋回家时,却挨了母亲一顿“竹笋烤肉”,她再不许我去上海奶奶那里,说我会学坏的,小小年纪就涂脂抹粉长大以后会变成不正经的。现在想想,那是多么好笑的一个想当然的推论。自然,我是把她的教训全当耳旁风的,还是会经常偷偷跑去和上海奶奶厮混,也学乖了,回家前,肯定保持素面朝天。
其实我最喜欢的雪花膏不是雅霜,而是百雀羚。喜欢百雀羚也不是喜欢雪花膏,而是喜欢那个扁扁的深蓝的铁皮圆盒,盒盖上黄色作底印着四只鸟雀,或飞或立。
百雀羚是奶奶专门用的雪花膏,因为父亲是入赘上门的,所以去奶奶家等于象走亲戚一样了,只有暑假或寒假的时候才会被送去住上一两个星期,这样,或多或少,是被娇纵的。第一次看到百雀羚的盒子时我就被迷住了,但奶奶异常爱惜它,每次使用时都轻轻打开,上面那层锡箔纸她是舍不得捅破的或撕掉的,而是一点点撕开,用完再一点点耐心的合回来,如珍如宝。我到底是仗着自己小客人的身份胆大包天了一下,趁奶奶不注意,拿了她的百雀羚,撕掉锡箔纸,把雪花膏统统挖到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洗干净的小玻璃瓶里,然后把玻璃瓶放回原处,铁皮盒子则洗干净后藏在了口袋里。奶奶没有责怪我,反而见我喜欢这个盒子,每年我去的时候都会给我好几个,皆是她从左邻右舍那里讨得来的。
当然,我那时候收集百雀羚盒子跟现在一些喜欢收集化妆品瓶瓶罐罐的人用途是不一样的。比如,我有一个同事现在就有此嗜好,她很真实的可爱,会说SK-Ⅱ啊,好几百块就一小瓶,用的时候我心疼无比,但面子重要,青春无价,所以就算空了瓶子,也要留着做纪念。因此她家的梳妆台前,卫生间里,满满当当的,大多是这些空了的瓶罐,摆一起,倒也自成一片风景。 她说这种满满当当的感觉总是让她觉得心里溢香,她说她改版了喜宝的话,没有很多很多的青春,就要很多很多的化妆品。我就笑她,你的这些瓶瓶罐罐肯定会感激你的,若没有你这样不肯正视岁月的心态,也真保全不了它们此刻洁净美丽的晚节。
我的那些百雀羚盒子当年基本作了三个用途:一是用来做了储蓄罐,专门存放一分二分的分币,那时候一年我都攒不了几毛钱,所以总是放不满的,可以时不时拿在手里摇晃着,听分币在铁皮盒子里跳舞歌唱,就有小小的快乐满足。二是玩游戏用,那时候流行用粉笔在水门汀上打好格子“跳房子”,我就往铁皮盒子里装满黄沙,盖子盖好后用橡皮胶在四周黏上两圈封牢,就可以用来“跳房子”了,别的小朋友起先是用砖头瓦片的,后来见我的又漂亮又能赢,就纷纷效仿起来。三是在春天里养蚕用,蚕种是同学给的,小小的发黄的纸片上附着密密麻麻的虫卵,用棉花包好放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靠自己的体温将它们孵化出来,是芝麻般大小的小蚕,轻轻拂入装有桑叶的百雀羚铁盒里,当然,为了保持蚕宝宝不缺氧致死,我还特地在盒子盖上用洋钉敲了四五个小孔的,于是,整个春天就会为这些小家伙们采桑叶而忙得不亦乐乎,童年的美妙时光也就随之流泻而去。
忘记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周围开始不见了雅霜和百雀羚,也忘记了具体是什么时候不用去“拷”雪花膏了。总是这样,在日月交替里在不知晓时,许多物事就渐渐成了泛黄的名词,被遗忘进了角落里。
真的遗忘了吗?不,前几日去逛超市的时候,在货架上角落里突然发现了百雀羚和雅霜,那深蓝那鸟雀,那绿铁盖那白瓷瓶,光影交错,于是以前关于这雪花膏所负荷的记忆人事霎时都重现出来,让我在货架前愣怔良久,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闻香识情意了。
我替自己买了一盒百雀羚也替母亲买了一瓶雅霜。我想,我一定会用一下它,不是因为它好,是因为它曾经给与我年华中一帘美好的幽梦,是因为它已被我的记忆打磨成了一朵动人的女儿香,正盛开在时光深处,蓄满涟漪,静静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