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有少年,似曾相识。
他坐在我的后一排,靠窗的位子。我向车厢的后面反坐,他向车厢的前面正坐,所以我们正好是隔着一排座椅而对望着的。
我喜欢在旅途中不断的寻找好故事,捉捕那些与众不同的面孔,或许那里就有我想听的故事。所以我一眼就发现了他的似曾相识。这种似曾相识并不是我们曾经遇见过,而是他如今的样子仿佛过去时的自己。
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时而在车厢里快速扫过,略略显得有些慌张和羞涩,而后低下头,望着窗外行走的风景发呆。风从窗口吹进来,吹乱了他似有精心梳理过的却特别土气的中分发型。他的头发有些枯黄,还是自然卷,却被他硬生生地扒出中分,看着确实有些过分了。
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西服褂子,褂子有点大,而他的身材看起来是比较瘦的,再加上西服的样式与少年的稚气明显不搭,看起来很不协调,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一件价格便宜的地摊货,不过是新的,很干净。他下身穿着一条土黄色的裤子,裤管看起来有些大,裤腰也大了,只能松垮地挂在他的腰上。如此一看这少年应该是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火车吧,脸上的稚气与他的打扮是完全匹配的。我这么仔细的观察他并不是想嘲讽他的土气和慌张,而是欣赏这种被遗失过的质朴。
在我望着他陷入沉思的片刻,他突然地转过脸恰好与我的目光相遇,他发现我在看着他,显得有些不自在,我也被他突然的羞涩又略带警惕的眼神刺到,不好意思的压低了目光,我转过脸望向车窗外。
车窗外,夕阳的余晖在天边越来越暗,几只倦鸟往山里飞去,心里顿生一些莫名的惆怅。
傍晚了,车厢里许多人开始吃东西,或是水果或是零食,我也有些饿了,于是从车窗外收回目光,却正好又与少年在目光相遇,我微微一笑。他紧张地低头,手在自己的黄布包里摸索着什么,一会儿,他掏出两个鸡蛋在手心抡了一下,又放回去一个,拿出来一个鸡蛋捏在指间,转过身子,在车厢窗口的铁皮上轻轻的磕着,一会儿鸡蛋的壳儿就裂开许多纹路。他磕碎蛋壳后把鸡蛋换到左手捏着,右手开始轻轻剥下蛋壳,鸡蛋渐渐露出白嫩的蛋白,一股蛋香扑鼻而来。
那是一个白水蛋。
我的记忆里,也有一些关于白水蛋的故事,在匆匆的岁月里还留着余味儿。
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生活条件比较艰苦,一日三餐米饭青菜,就是最好的生活标配,日常里能吃饱也能喝足,无忧无虑的,现在想想也没有那么苦吧。而且放学或假期也能在山上去摘些野果子桑葚之类作为零食吃,还可下河里摸些鱼虾开开荤。当然若是哪天能吃上一个白水蛋,那算是额外的奖励了,那也是可以在别的小伙伴面前值得提起的事。
那个时候物质匮乏,许多人家虽然养鸡养鸭,却还不敢多养,多养的话又要多投粮食喂养,粮食又是那么的宝贵。既然都是粮食养出来的鸡鸭,即使下了蛋,农村人也都舍不得吃。因为这些好东西要留着接待客人,或是过时节以及某些特别的日子煎些蛋饼或者煮些白水蛋大家一起分享。
毕竟小孩子都是小馋鬼,这应该是天性吧。
所以那时候总盼着家里来客人,来了客人的话,母亲就要煮几个鸡蛋相面招待客人,而客人是不会把那些鸡蛋都吃下去的,一定会分给小孩吃。
或者是盼着家里人过生日,那样的话母亲就会煮白水蛋分着吃了。只是我总也记不好自己的生日,每次都混过去了,那时候还为这个事恨过自己,不过后来长大了还是会忘了自己的生日,渐渐就习惯了不在意自己年纪这个事了。
除了以上这些情况,偶尔还是有意外的惊喜,这也是生活的魅力之一。
记得有天早晨,外面下起了大雪,母亲像往常一样起得特别早,一早起来在家里忙上忙下,又是担水又是煮饭,还早早的叫我起床。
我愣愣地起床后,实在没事做,就拿起课本复习起来,因为我突然想到,那天是期末考试的日子,虽然那时年纪小,对这些名次分数之类的东西不是太在意,但是毕竟还是一学期学到头的时候,也不能考得太丢脸。
母亲忙了一阵后,看着我拿着课本认真的样子,发出一阵轻笑,还说临时抱佛脚是没用的。我也没理她,因为平常她会这么挖苦我,而对于学习这种东西,我自我觉得从小就有很高的天分,有时候明明不努力就可以考得好,所以我从不担心学习的事,不过样子要做做嘛。她又径直地往里屋走,走到柜子旁边,蹲下身子在柜子底下的一个陶罐子里掏了一下,取出了两个鸡蛋,又站起来走到灶台边。她用水瓢舀起一瓢水,把鸡蛋在清水里洗净,然后丢进滚烫的水锅里。我愣愣的看着她,心想着今天是什么日子,要煮白水蛋吃了?难道是我生日?可是我明明是五月的样子过生日啊。
带着疑问望了望窗外,外面的雪停了,母亲开始催我吃饭赶紧上学去,毕竟今天是期末考试,若是雪又下起来,再去学校就困难了,不去考和考零蛋还是有区别的。
我匆匆吃了几口饭,背着布包就向外跑,母亲在后面一阵嘱咐说鸡蛋在书包里,一定要吃。我也没怎么理她,我心急得趁着雪停了,赶紧跑去学校,毕竟不能错过一次,在智商上碾压其他小伙伴的机会。
外面一片洁白,雪花已经开遍了天地间,我在一个洁白的世界里向着校园的方向奔去,美好极了。
我到学校的时候,许多同学已经到了,他们三五成群的在校园里讨论着关于考试的一些事情,也不像平常那样追闹,玩耍了。最意外是那个平时调皮捣蛋不爱学习的同桌也来得比我早,看来大家对期末考试还是很重视的。
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刚要从布包里拿出课本准备再复习一下,同桌一脸好奇的问我今天有没有吃两个鸡蛋。我不解的问为什么要吃两个鸡蛋,他说他母亲告诉他考试之前吃两个鸡蛋,考试就能考100分,如果没吃有可能考0分。听他说完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伸手摸摸布包里的鸡蛋,但又舍不得吃。
早上母亲确实煮了鸡蛋,我出门的时候,她还嘱咐我一定要吃。可我是想留到考完试回家后和大家一起吃,因为平时我们都是一起分着吃的。
钟声响起来了,一会儿老师走进教室让同学们做好考试前的准备,准备草稿纸和铅笔。我赶紧打开布包,找昨天准备好的`铅笔和草稿本,我在布包里一阵翻腾后,两个鸡蛋从里面溜了出来,我用手摸摸还很温热。我又想起刚刚同桌说过的话,心里依然有一丝担心,但是我还是决定要把鸡蛋带回家和家人一起吃。老师已经在往下发试卷了,我用手又摸摸两个鸡蛋,然后把它们送回布包里。
考试很快结束,题目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会做的都有,不会做的好像没有。
考完后我看了一眼同桌,他一脸茫然。我问他题目难不难,他说基本会做的不多。我告诉了他,其实我的母亲也给我煮了白水蛋,还让他摸了一下。
回家后,母亲问我考得怎么样,我特自信地说随缘吧。(我记得最后考试结果出来的时候确实考了双100。)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我想起布包里的两个白水蛋,我匆忙跑进里屋从布包里掏出来,跑到饭桌前,把它们交给了母亲,母亲欣慰的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我不解的问她怎么了,她又欣慰地笑了。她轻轻地拿起鸡蛋,在桌沿边把蛋壳敲碎,然后轻轻剥掉蛋壳,把两个剥好的鸡蛋分开,像往常一样,大家一起分享。我发现母亲总是会少吃一些,我每次想说出来的时候,她对我眨眨眼睛,于是我就为她保留了这个小秘密。
少数的日子里我们依旧一起吃着白水蛋,白水蛋的香味依旧弥漫在我们一家人同甘共苦的日子里。只是这样简单朴实又充满温馨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我从一个孩童长成一个少年。高出母亲一个头,母亲每次看我的时候都仰着脸,我低头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的鬓角开始斑白了。
少年游,这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历练,终于有一天少年要远行,母亲说是该出去开开眼界了,但是我知道她心里在流着泪水。
出门的前一天,母亲跟别人偷偷借了100块钱,给我买了一身中山装和一双皮鞋,她说城里的人都这么穿,她说我从小好面子,她说怕我在外面没一身好衣服,她说买大一号的可以多穿两年。
她说了很多,可是送我出村子的时候,她一句也没有说,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眼眶憋得通红。我依旧背着陪伴我10多年的布包走出母亲的视线,虽然这个布包上面补过很多补丁,我却舍不得丢,因为那是母亲补的。
我穿着母亲给我买的新衣服,坐上人生里的第一列火车,绿皮火车,心里有许多的念头在翻腾,却又一团浆糊,很乱,说不清的感觉。
火车上形形色色的人,我与他们坐在一起,很容易就能把我区分开来,我在当时的人眼里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个菜鸟就是个土蛋子,可笑极了,像一张白纸。
一个少年穿着一套松垮宽大的中山服,裤腿太长了只好往上挽起两三道,一双样式很老的皮鞋,一脸的忧郁和生涩,这装束和年纪有着明显的不搭衬。我根本顾不得这些眼光,列车一站一站的过,离我要去的城市越来越近,一路上我来不及想任何事情,只觉得一片空白,时而用空白的眼神向周围看看,始终发现当时的自己与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
我躲开所有好奇的眼睛,愣愣的望着窗外,树和山河向后退,我离家越来越远了,也许母亲正泪流面吧,我心里一阵酸楚。我用手摸摸母亲缝的布包,突然摸到一些滚圆的东西,我把手伸进布包,原来是母亲给我煮的白水蛋,还有余温、眼角不禁渗出了少年泪。
火车一声长笛,乘务员用优美的声音为乘客报站,对面的少年,竖起耳朵听着,然后显得有些慌张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他不太合身的衣服,背起他的布包,望了望周围,又望了望我,我对他笑了笑当时道别。他又低下头,慢慢的随着人流往车厢门口走去,我一直望着他走出车厢,才肯收回目光。
我知道,他如今的质朴是我已经遗失的弥足珍贵,因为我曾也如他,也如他般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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