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楼梯间,几丝灰蒙蒙的光线,从花格子隔墙浸漫进来。暗淡的光使楼梯间堆积的一些杂物失去了棱棱角角,似乎虚空中浮游的微粒都凝滞不动,陷入了一种悠远的模糊。我怕弄出声响,轻轻把铁门关拢,铁锁顺畅滑入,但锁头与锁腔合严时那近似于无的声音,还是使我的心微微一颤。缓慢地下了几级阶梯,当行至梯级的拐弯处,在转身的刹那间,我看到了一束黑色的光亮。这束光亮来自铁门竖立的铁条之间,好象是被囚禁的光芒,仍然不屈不饶地挣脱出来了。这束凝集的光芒,穿过楼道里的昏暗,一直照射在我的身上,没有任何的游离和弯曲。
我是什么,一颗绽出泥地的胚芽吗!一个在黑暗中寻找徘徊的孩子吗!我需要什么!我需要光,白日的光,黑夜的光。像儿时见过的,那些漂流在洞庭湖上的木帆船悬挂的马灯,很古老的样子。一盏闪烁的光亮意味着木帆船的存在,意味着生命今生今世的延续。我觉得太阳和月亮可以变得很小很小,变成无数的眼睛,散落在世间的每一个旮旯,无论高贵与卑微,都承润着一种血缘的恩泽。而无数眼睛积聚的光亮,也可以变成太阳和月亮,用一种注视和照耀,寓示神灵经久不息普照万物的`爱。
当我从文字中回到楼道,黑色愈加浓厚了。由于视角的变化,铁门上的铁条斜斜的,后面的脸庞隐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我只看到那束光亮,穿过黑暗,还恋恋不舍地缠绕在身上。那是母亲的眼睛,在目送着我。我再也忍不住,眼眶猛然湿润了。可能也有些晶莹,发出细微的亮色。在默然的对视中,两束光亮像两条虚悬流淌的河水交汇,但我在黑暗中散发的微光,母亲是看不到的,她只是把一种乳汁般的源水,不断地注入我的河床,使之迅猛地涨潮,泪水泛滥。
我们还是沿袭着东边乡下的喊法,把母亲喊成了“恩妈”,恩字只是一个近似音,我没有办法把这个字准确地表述出来,就像无法说出土地为什么会长出迥异丰茂的万物一样,它就长出了,而我们用方言这样喊着,倍感亲切和温馨。外婆家原来开过一家茶水店,母亲嫁给驾船的父亲后,就随着木帆船运送货物,在洞庭湖四处漂流。六十年代,为了抚养成群的儿女,父亲自作主张把母亲的工作辞去了。为这事母亲和父亲吵闹了一辈子,说是父亲害得她没有了依靠。我经常看见母亲含着悲戚的泪水,诉说父亲的不是。但是闹归闹,做归做。母亲带着我们在东井岭上编芦席、剁莲米,手上到处贴满了白色的胶布。一块白色的胶布下面,就是一道被苇蔑划破的伤痕。有的疤痕已经是多次重叠,像那些不断累计苦难的日子。
那一年,为了给背上生恶疮的弟弟治病,家里喂养了一头小猪崽。母亲每天要去街河口父亲的单位挑潲水,往来有好几里路。有一次,我跟随母亲的身边,横穿京广铁路。这是个无人看守的道口,位于马壕拐过来的一个弯道。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母亲左右看看,挑着一担潲水,牵着我刚迈过发亮的路轨,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母亲吓得潲水桶直通通地跺落,腿都差点跪下去。从铁路边上东井岭,有五十几级青石板台阶,我看见母亲眼睛里闪着泪花,透出惊惧、无奈、苦涩,一步一步地攀爬,雨水和泪水已经分辨不清了。随着高度的上升,母亲渐渐变得坚毅,漫散的亮光,慢慢凝集、绷直、硬朗,瘦弱的肩上,晃荡的担子,沉稳下来了。我脑海里记忆的碎片,显现出一幅图景,母亲纤巧的身躯,湿淋淋的,雨水和泪水燃起了光焰,母亲自己被自己感动着,升腾起一种母性的力量。当母亲踏上最后一块青石板,卸下肩膀上的担子,眼睛直视前方,用手掌抹去脸上的雨水、泪水、汗水,我看到浸透母亲周身的水,像雨后横卧天际的虹,焕发出神秘的七彩光环。
我还感受过母亲严厉的目光。小时候,一到星期天,我们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母亲迫于生活的艰辛,不停地催促,不停地喝斥,而我喜欢到处去野,不愿意做那些永远做不完的事情。这时母亲的眼睛变得有些暴突,一把刀子般锋利。而我当兵时,每次返回部队,母亲总是依着东井岭平房暗红色的木门,噙着泪珠,忍住没有让那些闪动的光点滚落下来。母亲的眼睛包涵的意蕴太宽广深厚了,很多我是无法感受到的。我不知道从母亲身体分娩出来的时候,母亲第一缕目光是怎么划过我红彤彤的肉团,滞留的时光有多久。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是一次触摸死亡的过程,而我洪亮的啼哭声,使母亲从死亡的灰烬中缓慢地睁开双眼,苏醒过来。血水漂浮,曙色初露,置身这样原始的场景,我们应该用最虔诚的宗仪来膜拜,来感激。这就是人之为母啊!以割裂自己来轮回生命。
母亲一直没有得过大的病患,只是有点偏头痛,是生儿育女时没有养好落下的。这是一种不见病的病,常常折磨着母亲。每每看见母亲眉目紧锁,我们就知道她犯老毛病了。但不管什么时候,母亲很少歇息,总是留给我们忙碌的身影。母亲前年得了直肠癌,连续三年三次手术。看着母亲一次又一次经受病痛的煎熬,我们心疼,却又无可奈何。食物不进,意味着断绝生路啊!我看到母亲浑浊的眼睛,流露出强烈的求生渴望。78岁的老人做第三次手术,我们都有些灰心了,但是母亲居然又一次挺过来了,连医院的医生都感叹母亲生命力的顽强。但是母亲在做完手术后,又突发脑溢血,经过抢救,还是留下后遗症,丧失了语言功能,口腔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母亲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我每天都要去探望,语言交流有些困难,我用手势比划。母亲像个孩子一样,经常无端地哭泣,当我意会她的心思,她又会瘪着皮肤已经下垂的嘴巴,呵呵地笑。那种笑意,灿烂、无邪,像经过了风霜的炙热阳光。每次我出门的时候,母亲都要悄悄地跟着,站在铁门的后面,望着我下楼,然后又走到阳台上,目送我远去。只要没有走出东井岭那条巷子,我随时回头,都可以看到母亲凝望的目光。
在医院的时候,我经常陪伴母亲做各种检查,我看到过母亲苍老的躯体。我是她的儿子,从母体分离的那一刻,就已经暗藏隐喻。但是,母与子的繁衍意义,也已经与天地共有。体内集聚的情感和光芒,从眼睛里流出。不管到哪里,哪怕隐逸于树根与石缝,或是蔓延于天际,我永远走不出母亲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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