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记散文

时间:2021-08-31

  【青莲】

花事记散文

  各种的花里,莲花是别一种风致。不说它与佛教的关系,即使说,也恐怕有些说不大清。据说佛教世界中的莲花并不是我们寻常一到夏天就可以看到的那种。而到底是哪一种?谁也好像都说不清。以佛教的典籍来说莲花,那大概每一瓣的莲花花瓣都有南方江湖上随处可见的小舟那样大,而且还会动不动就放出七色的光芒来。这就是神话了。而民间水域里到处可见的莲花却再大也大不到那样而且也不会放光。在民间,莲花、荷花,和李清照酒后一下子“误入藕花深处”的藕花我以为都是同一种花,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荷花,而不是可以种在水缸里的那种睡莲。睡莲和荷花不是同一个科属。睡莲开花小而且只浮在水面,不可能让一只小船一下子开进去,更不会有什么深处,只有荷花才会长到一人或比一人高。孙犁先生的小说写过在荷花荡里打游击的事,船就是西进去东出来地划来划去,也只因为荷花可以长到很高。这荷花便是莲花。至于民间怎么把一种花弄出两个名字,到底怎么回事?这需要让那些既有闲情又有时间的人去做一番考证。但有一点可以在这里说明,莲花的叫法好像是要早于荷花。古诗的“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首诗真是热闹,水光波纹都在,时时还被鱼搅动。细读这首诗,亦有欢愉的情绪在里边。而这首诗里的“莲叶何田田”,倒又好像是在说现在的睡莲了。所以说,有必要弄清楚睡莲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中国或它本来就是中国的植物,而荷花的出现又在什么时候,或者,它们的名字是从什么时候最先叫起。

  宋代的周敦颐可以说是爱莲花的总代表,他的一篇《爱莲说》没有多少字,却真正几乎是家喻户晓。他总结出莲花的许多种好。而我只喜欢其中的一句,“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种态度如放在人类的社会交往上,那简直就是一条很好的纪律。若实实在在讲到赏莲花,对于不会游泳的人来说也只好如此。而莲花到了夏天在北京到处有卖,后海一带,几元钱一枝,买回去插在瓶中可连开数日。而积习难改的我是更加喜欢那团团的莲叶,买回去煮粥,粥色碧绿,颇引人食欲,六必居酱菜下这样的粥很好,想喝甜粥加糖也很好。而莲花的好处也正在于此,不但有花可看,莲蓬和藕都可以吃,而且好吃。所以说,只此一点,莲花可以说是足以自夸的。

  汉语中的“莲”字发音和“可怜”的“怜”字一样。让人“爱怜”或“怜爱”一时说不清,但意思在里边。明清之际盘碗中的图案多有“一把莲”,其主角就是莲花和莲叶。这种图案一直到现在都有,画在盘心或碗底,比“凤穿牡丹”和“金鱼戏莲”更加民间一些,也更让人喜欢。民间艺人最初在碗盘的底部画“一把莲”的初衷现在已经很难让人揣测,是让人爱怜这瓷的碗盘?还是推而广之的去教人博爱一切?反正意思是好的。“一把莲”这种图案后来还出现在家俱上,比如新婚的床几之上,那意思就更清楚了,朱漆的木板上以金漆画团团蓬蓬的一把莲,好看而喜气。

  鄙人曾收藏的几铺北魏鎏金板凳佛,有观世音造像的,是垂下的那只手持净瓶,抬起的那只手持莲花,那莲花的枘子长长的,宛然的,可真是好看。我常想,做人要学观世音大士才好,胯下骑得住长毛施施然的犼,手里掣得起宛然的莲花。惟如此,才是伟丈夫,倒不在你长胡子不长胡子。

  【荷花】

  有朋友请我喝“莲花白”,先不说酒之好坏,酒名先就令人高兴。在中国,莲花和荷花向来不分,莲花就是荷花,荷花就是莲花。但荷花谢了结“莲蓬”,却没听过有人叫“荷蓬”,从莲蓬里剥出来的叫“莲子”,也没听过有人叫“荷子”的。荷花是白天开放晚上再合拢,所以叫荷花——会合住的花也。我想不少人和我一样,一心等着夏天的到来也就是为了看荷花,各种的花里,我以为只有荷花当得起“风姿绰约”这四个字,以这四个字来形容荷花也恰好,字里像是有那么点风在吹,荷花荷叶都在动。

  荷花不但让眼睛看着舒服,从莲蓬里现剥出来的莲子清鲜水嫩,也是夏季不可多得的鲜物。如把荷花从头说到脚,下边还有藕,我以为喝茶不必就什么茶点,来碗桂花藕粉恰好。说到藕粉,西湖藕粉天下第一,有股子特殊的清香。白洋淀像是不出藕粉,起码,我没喝过。那年和几个朋友去白洋淀,整个湖都干涸了,连一片荷叶都没看到,直让人心里怅惘良久。说到白洋淀,好像应该感谢孙犁先生,没他笔下那么好的荷花,没他笔下那么好的苇子,没他笔下那么好的雁翎队,没他笔下那么多那么好那么干净而善良的女人们,人们能对白洋淀那么向往吗?在中国文学史上,孙犁先生和白洋淀像是已经分不开了。1981年天津百花社给孙犁先生出八卷本的文集,我拿到这套书的时候,当下就在心里说好,书的封套上印有于非闇的荷花,是亭亭的两朵,一红一白,风神爽然。这套书印得真好,对得起孙犁先生,于非闇先生的画也用得是地方。画家中,喜欢画荷花的人多矣,白石老人的荷花我以为是众画家中画得最好,是枝枝叶叶交错穿插乱而不乱,心中自有章法。张大千是大幅好,以气势取胜,而黄永玉先生的红荷则是另一路。吴湖帆先生的荷花好,但惜无大作,均是小品,如以雍容华美论,当推第一。吴作人先生画金鱼有时候也会补上一两笔花卉,所补花卉大多是睡莲而不是荷花,睡莲和荷花完全不是一回事,睡莲是既不会结莲蓬又不会长藕,和荷花没一点点关系。有一种睡莲的名字叫“蓝色火焰”,花的颜色可真够蓝,蓝色的花不少,但没那么蓝的!不好形容,但也说不上有多么好看,有些怪。

  夏天来了,除绿豆汤之外,荷叶粥像是也清火,而且还有一股子清香。把一整张荷叶平铺在快要熬好的粥上,俟叶子慢慢慢慢变了色,这粥也就好了,熬荷叶粥不要盖锅盖,荷叶就是锅盖,喝荷叶粥最好要加一些糖,热着喝好,凉喝也好,冰镇一下会更好。荷叶要到池塘边上去买,过去时不时的会有人挑上一担子刚摘的新鲜荷叶进城来卖,一毛钱一张,或两毛钱一张。现在没人做这种小之又小的生意了,卖荷叶的不见了,卖莲蓬的却还有,十元钱四个莲蓬,也不算便宜。剥着下酒,没多大意思,只是好玩儿,以鲜莲蓬下酒,算是这个夏天没有白过!有人买莲蓬是为了喝酒,有人买莲蓬是为了看,把莲蓬慢慢放干了,干到颜色枯槁一如老沉香,插在瓶里比花好看。夏天来了,除喝花茶之外,还可以给自己做一点“荷心茶”喝。天快黑的时候准备一小袋儿绿茶,用纸袋儿,不可用塑料袋,一次半两或再少,用纸袋儿包好,把它放在开了一整天的荷花里,到了夜里荷花一合拢茶也就给包在了里边,第二天取出来沏一杯,是荷香扑鼻,喝这种茶,也只能在夏天,也只能在荷花盛开的时候。

  我喜欢荷花,曾在漏台上种了两大缸,但太招蚊子,从此不再种矣。

  那年去山东蓬莱开会,随大家去参观植物园,看到了那么一大片的缸荷,有几百缸吧,一缸一缸又一缸,人在荷花缸间走动,荷花比人都高。荷花或白或红或粉,间或还有黄荷,也只是零星几朵。我比较喜欢粉荷,喜欢它的娇娜好看,粉荷让人想到娇小妙龄的女子,白荷和红荷却让人没得这种想像。刘海粟和黄永玉二位老先生到老喜欢画那种大红的荷花,或许是岁数使之然,衰败之年反喜欢浓烈。红还不行,还要勾金,是,更烈。

  【水仙】

  花木的名字,有写实的,如“知风草”,是因为一有风它就会轻轻摇动起来,哪怕是很小很小的风,如荷花,那“荷”字原是“合”,因为它白天开,到了晚上必定要合拢,亦是写实。而也有让人莫明其妙的,比如“菊花”,如单单地想一想它为什么会叫“菊花”,你马上就会不得要领,又比如“牡丹”,也是让人想不出是什么意思?只是那花好,那名字才跟着也好了起来,牡丹在乡下的名字又叫“鼠姑”,简直让人不知道我们的先人为什么会这样叫。而有些花木,比如“十大功劳”,就让人想它一定会有故事在里边,但谁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仙客来”这种花在中国又叫“兔耳花”,其实是比较写实,其花瓣是有几分像兔子的耳朵,而忽然看一本翻译过来的讲植物的书,让人想不到“仙客来”居然还有一个外国人给它起的名字——“猪的馒头”,据说欧洲的猪是很爱吃仙客来的根部,仙客来是球形根,是很能长的,猪有时候在地里找到它,一口一口很香地吃起来,就像一个饥饿的人在那里大口大口吃馒头。我把这个名字告诉我的朋友画家王彤,他听了很是笑了一会儿。而“仙客来”这个名字据说是周瘦鹃给起的,其传入中国的时间想必也没多长时间,查一查宋人的画,还真见不到这种花。而这名字起的不能让人说好,仙客是谁?谁是仙客?花是仙客吗?它原本就长在一个一个的陶盆里,忽然的开起花来也不能说“来”,道理是它一直就呆在那里原地不动。不知道周瘦鹃先生给此花起名字的时候想到了什么。与“仙”字有关的花不多,而水仙这个名字却好,大约是十年前吧,《散文天地》的主编楚楚女士一连几年从福州整箱地把彰州水仙给我寄来,我以为那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冬天的礼物。水仙的香气是冷,是冷冷的香,而桂花却是热,热烘烘的。这可能与季节分不开。一如“晚饭花”的烟火气,因为它总是与人们的吃晚饭分不开,人们往往一边吃晚饭一边就看到了它,其实它早上也开,也大可以叫做“早饭花”,汪曾祺先生出过一本小说集,深绿的封面,书名就叫《晚饭花集》。汪先生的另一本随笔集《蒲桥集》也很好,这两本书我以为是汪先生所出的书里边最好的集子。这两本书的封面都被我看烂了,但有时候我还禁不住把它找出来再翻翻,书虽破旧,但看旧书的心情,有新版书无可比拟的好。

  今年的岁尾,因为家里有事,没有像往年整箱地把水仙买回来,只好过了一个没有水仙的年。我以为种水仙,也要像周作人先生建议人们的喝绿茶——“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才好,种水仙也要以陶以瓷为好,也不必用刀子既雕且刻做什么造型,就让它自自然然地长起来开花最好。今年过年虽然没有水仙可看也没有佛手做清供,但朋友送来的蝴蝶兰和蕙兰却开得很好。蝴蝶兰的名字也是写实,其花朵很像蝴蝶,而蕙兰如果不开花光看叶子却更像是某种水生的草,叶子既宽且大,与兰花像是很不沾边。今年岁尾,虽然没有水仙可看,但去年的佛手还在,因为干缩,已经很小了,但香气还在,放在鼻子前,是隔年的药香,十分的浓厚。据说画家吴悦石处藏有明代的干佛手,而且硕大,真是令人向往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