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几个玩得好的哥儿们的酒量是我一手造就的。酒瘾大,胆子就壮,能不务正业,偷鸡摸狗了。
跟他们接触一次,我就醉倒一次。“师傅”、“活雷锋”声声不迭,叫得我心痒身麻骨头酥,能扫了“徒弟”面子么!
那回我喝的不省人事,竟在车库睡一宿。被“枪手”、“雷达”撵得无处藏身的邻居家的蚊虫,嗅得了人体香味,兴高采烈地扑来。像吃“捏鼻枣”儿,狼吞虎咽。吃饱喝足,就又跌跌撞撞逃离现场。蚊虫们也纳闷:这家伙真“雷锋”,咬他肉、喝他血手都不摇摇,明天老地方见!
师傅被徒儿撂倒当猴耍,颜面丢尽。
作茧自束啊,我!据说,猫是老虎的师傅,猫多个心眼,留了一手:会爬树一招没传授,否则,也成了徒弟的盘中餐。当年,“徒弟”们吃了我的“捏鼻枣”上了酒瘾,才练得这般酒量的。
每年夏秋,新鲜枣儿上市。隔壁二叔都要清理酒坛子:倒出没了汁的陈枣,换新枣,重新泡酒。酒泡过的陈枣儿又红又大,肥嘟嘟的,香味扑鼻。我狗念食那样盯着枣儿直发愣。二叔说,陈枣酒劲大,醉人,猪都不吃。我不信。趁他出门,我将一篮酒枣拎回家——满屋香甜,不自觉地就流了口水。撂嘴一颗尝尝:乖乖,满嘴麻木,舌根疼。浓烈的酒气直钻咽喉,又拐着弯儿从鼻孔冒出。想吐,吐不出——连枣核儿都吞了,脸呛得通红。难怪猪不吃,呛人呢!
“吃啥呢?老远就闻得香……”
我咳得天昏地暗,五脏翻腾,三铁匠嬉皮笑脸进来:“哟,好肥的枣儿。”说着,就手伸进竹篮。我拦住他,说猪都不吃的。
“骂谁呢,介(嘎)香的枣儿猪不吃?护食了吧,你!”
我犟不过他。就让他天昏地暗,翻腾一回五脏吧!我说,要吃,就捏鼻子吃,不呛人。
吃堑长智。方才我吃过亏。若捏鼻子吃,闻不到酒气,酒气也出不来,就不会呛得七窍生烟,翻肠倒肚了。
三铁匠按着程序走:捏紧鼻子,张开嘴巴,撂嘴一枣儿,接着,又撂进第二颗……一会功夫,就吐出一小堆枣核儿。他满脸通红,松开捏鼻的手,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一口带臭气的酒味,撩起铁匠围裙似的,大洞小眼的衣角揩着嘴丫处的酒枣汁:“嗯!不错,有味,酸甜苦辣俱全啊,就他妈煮烂了点。”他饶有兴味地迸发出“读后感”。
三铁匠顽皮,顾嘴不顾身。新衣上身不两天就大洞小眼,似铁匠胸前的围裙,便有了这绰号。“一枣多味。这……这叫啥枣?”他问。我也搞不清。就说捏着鼻子吃,能是啥枣!“就叫‘捏鼻枣’吧!”三铁匠很有想象力,轻松地就给枣儿起了绰号。我说,觉着好吃就天天来,我不护食。
“我,我也不护食……”也许酒劲上来,他舌头膨胀,话语不清,斜着身子,跌跌撞撞出了门。
不一会儿,三铁匠又折返。他身后跟了三四个好吃精。一串脑袋在竹篮前晃动,几双眼睛死死盯着蓝里的枣儿。按三铁匠的示范动作,他们很规范地顺着程序走:捏鼻,吃枣,吐核,松开捏鼻的手,再喘气,再接着吃……
好吃精们边吃,边叫我“师傅”。我不光指导他们吃枣技术,还不护食,都翘着拇指,异口同声夸我舍己为人“活雷锋”。这玩意猪都不吃,他们倒津津有味。
人念恩情,狗念食。一星期过去,竹篮见底,酒枣一粒不剩。他们照样上门,“师傅”照样叫,拇指照样翘。
那日,几个好吃精被家长撵出门。他们偷了家里鸡蛋换酒喝。三铁匠说,自打吃了“捏鼻枣”就跟酒接上了缘,酒瘾越来越大,不喝酒走路都打瞌睡,不偷鸡蛋,酒瘾难挡啊!想不到,一篮子“猪不吃”,倒培养出一窝小酒鬼。
以后,二叔每次泡酒换枣,我都及时到场,帮着搬坛子、拎篮子,将“猪不吃”带回家。
好吃精们捏着鼻子,吃着枣儿,吐着核儿,“师傅”叫着,“活雷锋”夸着,酒气满屋飘荡。
吃了几年酒枣,他们不再读书,回家务农了。“徒儿”们三天两头小聚,一捧花生,一坛酒,酒当茶,一醉方休。喝着,吃着,就扯到了当年的“捏鼻枣”儿,想起了“活雷锋”……
人到中年,“徒弟”们的酒功底越发扎实。一人两瓶不在话下,也无需什么菜,畅饮灌足就行,对当年亲手造就他们的师傅,也毫不留情了——我自愧弗如啊!老虎的师傅还留得一手,我竟成了徒儿们的“盘中餐”。三铁匠说,扳倒师傅是徒儿“胜于蓝”;让师傅撂倒,“青蓝”无别,愧不能当啊!他双手合十,连声致谢:多亏师傅当年的“捏鼻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