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在母亲家陪老人家唠嗑,闲谈中,想看看老照片。母亲戴上老花镜,缓缓地打开一个老箱子。那是破旧的显得十分斑驳的老水牛皮箱子,一有空,母亲总是一点一点地擦拭它上面的灰尘。几十年了,虽然它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成了古董级的物件,似乎和屋内的陈设格格不入,但它总是干干净净的。儿女们怎么劝说母亲丢掉它,母亲总舍不得,后来听父亲说那箱子是外祖母给母亲的嫁妆,大家才忽然感觉到它沉甸甸的份量。
一张张发黄的照片摆在床上,每一张都定格为家庭成员的时空缩影。
“妈,那个大本子是什么?是影集吗?”我问道。
“傻儿子,哪有什么影集啊,是我攒的鞋样。”母亲顺手拿了出来。
这是一个老式的账本,硬硬的外壳,打开后,每页之间都有大大小小的鞋样,有的用的是报纸剪裁的,有的用的是牛皮纸,我是认得的。每个鞋样的边上都记着主人的名字,有我们四兄弟姐妹的也有父亲母亲的,还有其他亲人,甚至还有公共鞋样。看着这百十来双鞋样,我的眼睛湿润了……
在那遥远的岁月,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儿女们都躺下之后,劳累一天的母亲又开始了手里的针线活,而这种劳作是永无休止的,她用报纸、牛皮纸在熟睡儿女的脚上比划,剪出底样,再用面糊儿粘牢多层碎布角儿,一般有饭桌大小,晒干变硬后成布壳,作为布鞋底芯的备料。依据纸样儿,在干布壳上剪下一双鞋底芯,两边绗上几层老布棉絮,依次拿出柳条鞋笸箩和里面的针头线脑、锥子、顶针箍、膝盖皮垫以及搓好的一卷麻线。就着灯光,母亲一针一线纳起了鞋底,纳好的鞋底均匀地喷上少许水,放在砧板上,用锤子砸扁砸平,这样就不硌脚了。下一道工序就是上鞋垫,然后将做好的鞋帮一针一线地上在鞋底上,直至一双崭新的布鞋完活。新鞋做完,母亲总是让我们穿上走几步,看看合脚不。穿上新鞋,我们都美滋滋的,母亲也会心地笑了。
母亲的手工活儿在村里是有名的,做的鞋不但质量好,做鞋速度还快,而且还总能跟上流行,什么懒汉鞋、二棉鞋、大棉鞋、千层底、绣花鞋、布凉鞋、塑料底鞋,花样繁多,林林总总的。所以,总有结婚的新人求母亲给做结婚的新鞋,母亲往往抹不开面子,自己贪黑起早也要赶出来,不求回报。
就这样,在那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人一年四季不断地变换着夹鞋棉鞋,丈量着岁月的漫漫长路。我们不知道穿坏了多少双鞋子,更不知道母亲一生究竟做了多少双鞋,是母亲勤劳的双手在支撑着贫穷而幸福的家。
后来,家庭条件好一点了,父亲就给我们买一些翻毛大头鞋和军用胶鞋,但是那些鞋毕竟不是量脚定做的,穿起来不如母亲做的合脚舒服。
曾经因为布鞋,我伤了母亲的心。二十岁之前,我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长大的。那是在班级开第一次舞会的前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的布鞋很土,土得让我自卑,让我很没面子,甚至让我埋怨自己为何不生在富人家。为了强烈的虚荣心,我偷偷去和平商店,毅然决然地买了自己的第一一双皮鞋。虽然花去了我近一个月的伙食支出,却找到了昂首挺胸的自信。从此,踏上了背叛母亲布鞋的道路。放假回家,特意把皮鞋打得锃亮,一路铿锵地走进了家门。
“我老儿子回来了,买皮鞋了。”母亲和蔼地笑着说。
“是,妈,同学们都穿皮鞋,就我自己还穿布鞋。”我在给自己找理由。
“孩子大了,相不中妈做的布鞋了,是啊,穿布鞋上学丢架儿。”
“没有……没有……”我口是心非又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唯恐母亲伤心。
“没事,没事,穿皮鞋多带劲啊,好看,是好看。”母亲怅然若失地一边点头,一边端详着我脚上的皮鞋,这是她一辈子都做不出来的鞋子。
这段记忆像十字架一样,永远地钉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改革开放了,市场搞活了,商品丰富了,母亲也渐渐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从农村来到了城里,她也总是闲不住。在集市里买些现成的海绵鞋底和毛线,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地钩起了拖鞋,家里人穿不完,她就送给邻里,邻居们都对母亲的手工活赞不绝口。
我总劝她:“妈,不要做了,您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外面什么鞋买不到啊?”
母亲总是笑笑说:“不累,闲着也没事,我钩的鞋还不比买的穿着舒服啊?”
“当然,当然舒服了!老妈做的鞋就是比卖的好。”母亲抿抿嘴笑了……
几十年过去了,没想到,母亲还舍不得丢弃这些早已完成历史使命的鞋样,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结啊!
而此时此刻,看着这厚厚的发黄的鞋样本,看着母亲的满头银发,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影,我怎能不潸然泪下……
浓缩母亲一生辛劳和温情的鞋样啊,你就是那勤俭持家的传家宝,你就是那悠悠岁月的纪录片,我要永远永远地传承下去,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