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我六岁的时候,那时读一年级。
陕南乡村的夏夜热闹非凡:狗叫声,呼儿唤女声,婆媳间的争吵声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乡村夏夜的交响曲。吃过晚饭的人们燃一把艾蒿坐在院里子,或拉家常,或剥玉米,听可气又可笑的骂仗声。
母亲收拾完碗筷,从院坝边的一长横竹竿扯下凉干的衣服,一边坐在椅子上叠着,一边问我今天在学校老师教的啥,都弄明白没,我点头。父亲摇一把蒲叶扇,翘起二郎腿,腾云架雾地吸着劣质烟卷,哼着花鼓小调。
“轰隆”,不知怎地,房后的山梁传来一声巨响。一群栖息房后大枫树上的山雀一路跌跌撞撞、大呼小叫从我们头顶向北飞去。母亲一声惊叫:“死雀雀给我屙到头上了,儿子,快给妈扯些纸来擦擦”。我跑进房子,将旧作业本扯了两张,捏成团,又放在手心揉了揉,展开递给她。“臭死了,挨枪子的雀”,母亲一边擦一边抱怨。父亲拿下嘴里的纸烟,操着沙哑的嗓音说:“啥?雀屙头上了?那可不是好兆头,从今后你搞啥给我细发点。”父亲的话里含着几丝对母亲担心。接着就细数起来:“前年牛蹄沟有一个女人,因为雀屎屙在头上,没出一个月上坡放牛栽在山崖下,摔折了腿;王家山有一个叫赵老六的,就是因为雀屙在头上后得了一种怪病,过了世”。母亲嗔怒:“你狗嘴里还能吐出个象牙来,我才不信那个邪,死了到好,到那头享清福,免得跟你一起活受罪”。
是啊,母亲是家里最劳累的一个人。父亲是村里的干部,催粮要款,集资修路拉电,搞计划生育,一年四季很少落屋。母亲既要下地种六七亩的庄稼,还要经管我们的一日三餐,喂鸡儿牲口,晚上还要在油灯下给我们姐弟四人缝补衣裳,纳鞋底。要是遇上蚕子起了四眠,还得起早贪黑拉桑叶,有时连饭都顾不得吃。
言者无意,听者有意。父亲细数的那些事,让我打了几个寒颤。我心里怕的要命,我怕失去妈妈。在我看来,那一坨可恨的鸟屎就是一把利剑,一句魔咒,一场灾难的预言者,随时都会要了母亲的命,或者给母亲降临一场大病,一次磨难。我的母亲是天底下最善良的母亲,对我们更是疼爱有加。即便再苦再累,也变着法儿给我安排一日三餐,从不重复。别家的孩子穿着破灿的衣裤,而我们姐弟几个却穿得干净,就连屁股、膝盖的补丁都看上去美观、舒服。每次赶集总要给我们每个人带几个糖吃。母爱给我们童年生活镀上一层蜜,让我们回味无穷。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想到了对门坡的狗娃子,母亲去世后,成天灰头垢面的在村子里游荡,衣服破破烂烂,吃了早饭没晌午,靠吃百家饭过生活。我也会沦为第二个狗娃吗?打死我也不愿意。母亲的忙碌的身影映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母亲真的会遭受厄运?灾难、病痛真得会降临在她的身上吗?我不能没有妈妈。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昏昏沉沉地睡去。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平展展地躺的院坝边的老桑树下,满脸鲜血。姐姐、妹妹在一旁号啕大哭。我一声狂叫,飞奔过去,扑向母亲,那晓得腋下的拐杖打滑了,栽倒在地,惊醒了。母亲听到我的呼叫,摸索着来到我的床前问我咋了,是不是做恶梦了。我紧紧扯着母亲的衣襟不肯撒手,泪如泉涌。
那挥不去的一坨鸟屎,深深地埋在我的心田,折磨我的灵魂。从哪以后,我放学后总是风风火火地往回家赶,进屋四处找母亲,但凡看到母亲像往日一样,忙出忙进,我才安心地吃饭,写作业。倘若没看见母亲,我就得漫山遍野地寻个遍,直到找到母亲才放心。父亲眯起一双疑惑的眼睛问我:你最近咋了,这么黏糊你妈,真是长倒退了。我心里嘀咕:真能装,你难道真的忘了那个夏夜,你的那一段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还有你给我和妈妈讲关于牛蹄沟放牛女人、王家山赵老六的故事?我白了父亲一眼。
母亲有心口痛的毛病。时常发作,疼起来的样子有点怕人,大汗涔涔,呻吟不止。每当这个时候,我不敢离开寸步,端水,拿药,捶背,只到好过来。母亲有事外出或去赶集,我总要等到她回家才肯上床睡觉。时间长了,母亲也赚烦。有时也会劈头盖脸骂我一顿,内心感到委曲极了,暗自流下了许多眼泪,但是我总不说破那个秘密。曾几何时,我真想把内心的那份担心说出来,可没有勇气。妈妈呀,你可知道,那一坨落在你头上的可恨鸟屎,让你的儿子受尽煎熬啊。
时间流淌,季节更替。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心田间那坨既可怕又可恨的鸟屎渐渐谈出记忆,母亲也一天天老去。可喜的是母亲的心口痛不治自愈,虽然无数皱纹爬上眼角,华发了染白了双鬓,但除了有轻度的失睡外,身体别无大恙,也没有遭受过大的病痛。依然尽孝于爷爷奶奶,依然相夫教子,春种秋收,养蚕喂猪,奔走于城市和农村之间。后来,爷爷、奶奶相继谢世,我们兄妹几个相继成家立业,在城里买了房,母亲和父亲又锁了老家的柴门,进城居住。闲不住的母亲在城里找了一份保洁的工作,一干又是六、七年。
其实,我知道,心里挥之不去的鸟屎,是我对母亲永远也挥之不去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