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长篇散文

时间:2021-08-31

  时间过得真快,不觉中爷爷已仙逝快7年了。每当回忆起爷爷临终前说过的那句话:“我该走啦,再不走要坑俺孙子了。”我禁不住心头一阵发酸,悲戚的泪花在眼窝里直打转。

爷爷长篇散文

  爷爷生于大清朝宣统初年腊月二十八,卒于2007年农历腊月十三,距99周岁刚好相差半月。爷爷生前,我曾经当着老人家的面许诺:来年三月十八请剧团唱大戏,提前给他庆贺百岁寿诞,可爷爷却未能等到这一天。一辈子操劳奔波的爷爷,临终仍替自己的孙子着想,怎不让人伤心落泪呢。

  我出生在上世纪大跃进年代,正赶上全村人合大伙吃大锅饭,一家9口人每顿领一盆能照见人影的稀菜汤维持生活。在我们6姊妹中,我是爷爷的眼珠子。因为从父亲那一辈起,我家单传两代,面对为老祖宗延续的香火已岌岌可危,爷爷几乎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这棵独苗身上。大炼钢铁那年,爷爷被公社抽调到运输队,每天赶一辆三挂套的马车往返开封。爷爷忍饥挨饿,每趟差节省下两毛钱,给我买一小包劣质饼干连夜送回家。一个月黑头天,爷爷赶着马车行至朱仙镇的沙丘地段,那匹枣红马瞅见前方黑乎乎的柳丛,立时炸毛扬踢惊了车,把爷爷从车辕上撂下来,呼啸而过的马车从身上轧过去,轧断9根肋骨一条腿。爷爷在医院里住了大半年,侥幸从死神的魔爪中挣脱出来,那条被轧断的左腿萎缩得像一根枣木棍,连脚板也小一号穿不了正常鞋。从此,爷爷与拐杖形影不离。

  爷爷一生有三大爱好:喝酒、喂马、玩鹌鹑。旧社会,由于家贫,爷爷17岁就给大户人家扛长工喂牲口。冬雪夜,饥寒交加,爷爷一边喂马,一边喝劣质烧酒御寒,日久成习,酒量大得一气能喝一斤不醉。长夜难熬,爷爷从野地里逮回来一只鹌鹑,把在手里消磨时光,最终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养怡之道。

  在豫东乡下,鹌鹑俗称“谷子虫”,被人们笼养着专供叨架逗乐。爷爷对玩鹌鹑很在行,仅从皮毛上就能辨别出优劣,什么“菜花、早秋、小雏、白汤”,“黑眼、朱砂眼、豆青眼”,“紫嗓、小灰嗓、大灰嗓”,“麻批胡、水红胡、尿臊胡”。还有羽翅的“单背剑、双背剑”,“单插花、双插花”。腿部的“黑腿、青腿、黄蜡腿”,以及爪子部位的“单滴溜、双滴溜”,等等,浑身上下,评价鹌鹑的行话极有讲究。爷爷不识字,却对那首民间流传的《鹌鹑歌》倒背如流:“姓鹌名鹑,祖籍燕胡。昨听雁大哥说南京好景,俺跟随雁大哥到南京观景。一路之上,行至高空,撇啦号角,吹的是美儿中听……”那抑扬顿挫如泣如诉的歌词令听者禁不住思绪纷然,对鹌鹑的生存环境派生出几许感慨。

  大集体年代,爷爷丧失了劳动能力,专门给生产队喂牲口。每到农闲时节,爷爷喂饱牲口,院子里聚集一帮子老爷们,各自从腰里解开鹌鹑布袋,掏出公鹌鹑搁罗圈里叨几嘴,那兴致不亚于现在的球迷观看一场精彩的世界杯。素来心善的爷爷早已把鹌鹑视为自己的好伙伴,和蔼地关爱生灵,总是在鹌鹑叨架的兴头上收场,彼此不分输赢,自然心平气和。茶余饭后,爷爷手把鹌鹑坐进罗圈椅内,眯缝眼吹着逗鹌鹑叫唤的口哨,就如禅坐练功一般进入状态,心境广阔而又高远……

  爷爷原本平静的生活环境,却因我的伤残被无情地击碎了。

  上世纪70年代末期,我随部队赴南疆前线参加自卫还击战,负重伤被抬进野战医院。治疗终结,我被评为一等伤残,拄着两条拐杖退役回到故乡。那年正赶上农村土地联产承包,我们家7口人,老弱病残,一下子分了近20亩耕地。农忙季节,正当壮年的父亲不懂稼穑,眼看焦麦炸豆的庄稼收不到家里,70多岁的爷爷心急,甩掉拄了20多年的拐杖,扬场放磙,摇耧撒种,瘸着腿终日奔波在田间地头。家里房子窄狭,我有心建造新宅,却囊中羞涩。大冬天,爷爷赶着小马车,一趟趟地从岗上往麦场里盘土,我们请街坊脱坯烧砖,自己动手做水泥瓦,终于盖起三间西屋。新宅落成,爷爷却不停歇,拉土和泥,给我妻子做帮手,把剩余的砖头垒砌一圈院墙。在乡下艰难生活的7年里,爷爷跟着我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几乎把前半辈子没出完的力气都耗干了。

  1988年,我的身体稍有好转,进城重新工作,有了稳定的生活环境,决心要把爷爷搬进县城颐养天年,而老人家却故土难离。直到87岁高龄的奶奶去世后,我在县城置买了一处大宅子,把爷爷和父母都接进城里居住,一家人四世同堂,彩电、录音机样样齐全,我专门从街上买回来成套的《杨家将》、《呼延庆打擂》等评书磁带,让爱听戏的爷爷天天听,觉得老人家应该享受天伦之乐了。可这种日子没过上半年,我下班回家,却发现爷爷既不看电视,也不听录音机了,老是躺在床上睡闷头觉,显得无精打采。瞅着爷爷那一脸苍老淡漠的表情,我大惑不解,作为小辈,怎样尽孝心才能安慰老人家的心绪呢?

  几天后,一次偶然的故乡之行,让我终于从现实生活中寻找到了答案。

  那天我下乡办事,正好途径村口。或许是思恋故土的缘故,明知道家中无人,却身不由己地拐进了村子,径直朝老家的门楼走去。我临时下乡,身上没带大门的钥匙,只能绕着院墙兜圈子。踮起脚尖趴在院墙的豁口处,我瞅一眼落叶飘零的院子,心绪在刹那间绷紧了。我隐约感到,堂屋那两扇漆皮斑驳的大门紧闭着,皱巴巴颇似奶奶生前那张苍老的面孔注视着我,好像在不停地唠叨:“走吧,都走吧,谁都不要这个家啦!”我的心头一颤,泪水止不住滴落下来。这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故园啊!至此,我恍然大悟,年轻的游子尚且留恋故土,又何况根系所在的年迈爷爷呢?爷爷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身边缺少了朝夕相处的老街坊老爷们,没熟人喷空儿,自然提不起兴头来。

  匆匆返回县城,我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落叶归根!我让父母先卷铺盖回去,随后用车把闷闷不乐的爷爷送回老家。前脚才踏进家门,屁股没暖热凳子,左邻右舍的老街坊们闻讯纷至沓来,挤了满满一屋子,爷爷立时高兴得眉开眼笑。从此,爷爷那蹒跚的身影整天在街道上晃动,与朝夕相处的老爷们天南地北喷闲空儿,话题喷到兴头上,当街围一个人圈,各自从腰里掏出鹌鹑布袋,把好斗嘴的鹌鹑搁地上叨几嘴,那开怀的畅笑声响彻半道街。

  从此,我城里一个家,乡下一个家地两头跑,虽然忙点累点,可瞅着90多岁的爷爷大碗吃肉,大杯喝酒,猜拳行令,思维清晰,满面红光地坐在靠背椅内居然能翘起二郎腿,心里总有一种欣慰感,盼望老人家能活过一百岁,成为闻名乡里的老寿星。

  然而,子欲养却亲不待。那年腊月,一场寒流袭来,天上下起冻雨,路面变成了溜冰场。思维清楚的爷爷突然间精神失常了,大声喊叫我的名字,居然说有人要害我,夜晚不穿衣服老往门外跑,结果被冻成了重感冒。我闻讯赶回老家,爷爷的喉咙已喊哑了,说不出话来,躺在床上瞅见我,咧嘴一笑,错乱的思维反倒清楚了,继而仰头瞅我身后,哑着嗓子喊我儿子的名字。我家小儿子也是爷爷在乡下一手拉扯大的,隔代亲的感情更加浓厚。小儿子大学毕业在郑州一家公司搞设计,得到消息连夜返乡,支一张小床陪伴在爷爷身边。目睹爷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神情,我当即返回县城,请来医院的内科主任给老人家看病,挂上吊瓶输液补充营养。当时我和儿子提议,要把爷爷接进县城住院治疗,可护理老人却成了大问题。我的腿脚不灵便,床前床后侍候不了爷爷。小儿子所在的公司刚签了一份合同,客户催着要样图。几个姐姐家都娶媳妇有了孙男嫡女,个个脱不开身,条件差最没能耐的四姐家新添一个小孙子,光肚蔫盖在被窝里两天了还没有棉衣穿。我把目光投向自己的父母,78岁的父亲耳朵聋得说话直打岔,81岁的母亲患有冠心病,连累得躺在床上正输液。看到这种境况,本家族爷劝我说:“孩子,这大冷天,路上冻成滑琉璃,您爷病成这样,经不起折腾了。是福不是祸,听天由命吧。”当晚,我把医院的陈主任送回县城,眼见爷爷一病不起,自个却又无能为力,难过得抱头痛哭。

  一夜北风,及至天明起床,一场大雪下了足有一尺深,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将我阻隔在县城。晌午时分,大雪终于住了,老家打来电话,爷爷念叨着我的名字去世了。我当即驱车返乡,20公里路程走了近俩小时,赶到家里,爷爷已穿好寿衣被抬进了外间的灵床上。轻轻揭开爷爷的蒙脸纸,瞅着老人家端正的五官,就如平常熟睡一样安详,我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可惜爷爷却再也听不见孙儿的呼唤了。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索命的阎罗呀,您格外开恩吧,让爷爷在通往阴曹地府的旅途中一路走好,平安跨过奈何桥,千万别喝孟婆的迷魂汤,但愿老人家能在望乡台上时常看到自己牵挂的孙子的影子。

  爷爷临终我未能在身边尽孝,老人家入殓时,我含泪把两瓶好酒放在他的身边。小儿子租车跑几十里路,专门给爷爷买回来一只鹌鹑,连同喂鹌鹑的谷子都搁在了棺材里。尽管我是个无神论者,却花几百元钱请纸扎匠,为爷爷扎一辆三挂套的马车,那浑一色的高头大马是老人家一辈子的心爱之物。

  埋葬了爷爷,我独自站在老人家的坟前,无语凝噎。默默回望着天地间浑然一色,连苍天也似乎为之动容,一夜间让万物披上了一身重孝。

  长路漫漫,人生苦短。阴阳两界,假如真有轮回,爷爷呀,来世我还做您的孙子,甘愿为您老人家牵马坠镫,把上辈子未尽完的孝心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