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枣林要通过一条小路。小路旁是一座石墙。诱惑就来自这段旧石墙那端。墙有点矮,遮着一座废弃的旧厂房。稍一抬头,就能看到满院半人高的杂草,像褪去军装的老兵,沧桑尽现,却威风不减,长须白眉仪容凛然。报废的机器在杂草间早已修炼的气定神闲,时间此时变成一块块牛皮鲜样的锈斑,浮着在机身上。蓝色牵牛花从墙里探头探脑地探出大半个身子,肆无忌惮地伸展着胳膊腿。外墙根处的狗尾草努力地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不知道与牵牛花的交臂是不是它这个秋天的梦想。见有人过来,牵牛花赶紧示意蓝色的花朵:满目含情,微笑以待。待你靠近,便用茎蔓偷偷碰下你的脸,拽下你的衣服,诡异地在你的手背上、胳膊上留下点痕迹,让你忍不住一次次回眸。
可能是少有人光顾的原因,脚下小路上的尘土也显得异常兴奋,往脚上、身上的扑过来,纷纷扬扬的,把狗尾草本就灰色的小脸又涂上了一层锈色。一行人,嗅着花,跺着脚,边走边说笑着,把初秋的太阳硬是笑的胀红了脸。
转过石墙,豁然开朗,一片枣树林的出现,空气中有了不一样的味道,甜甜的、爽爽的钻入鼻孔。风,也适时地赶来了,像个调皮的孩子,窜来窜去,从这棵树到那棵树,从叶子到果子。撩拨的枣个个羞答答地,像醉了酒,忽左忽右地荡着秋千,一不留神,就跌落到地上,笑着在地上打起滚来。
枣树的叶子仍泛着墨绿的葱郁,不苟言笑地看着这些热闹,像成年人一样成熟持重。我看不懂叶子此刻的心情和表情,更猜不透树干的心思,虽然它沧桑的外表掩盖了实际的年龄,却能感觉它们对即将到来的收获和离别充满了纠结,是无奈还是无悔,不得而知。我后悔没有跟阎连科去学学怎样去解读植物的心情和语言,却在内心重复着他在《柳树的义情与语言》里的感慨: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它们的疼痛、哭泣和情感的伤悲……尤其没有让人类听懂的语言表达的那种无奈。我有些伤感,枣的梦想绝不是简单融化在我的口中,著书立传也不应该是它的本意吧?否则八千年来应该有一位先人或一两本书籍对它进行关注。
唇齿间享受着咀嚼的快感和甘甜,肚腹内蓄积着甜蜜的能量。果核在舌内翻转、逗留。忽然觉得碰疼了八千年前的一条生命,这条生命带着前世的记忆在这石墙后与我相逢!它的前世,经历了什么?是风儿多情,裹挟了它的种子,遗落至此;还是鸟儿的疲惫,颤动了双翼,播撒了几多世纪的等待。
我搜索不到八千年前的记忆,这粒种子粗糙的皮肤和坚硬的外壳让我的想象在乱石丛林中穿梭。泥沙俱下的河流从石缝中汩汩流出,一路绵延,辉弘奔腾。她流淌成一根脊梁,沿路激活肢体的血脉和经络。她幻化成一位坚毅的母亲,一路滋养着她的子孙和植被。就这样从山谷带到丘陵,从丘陵带到平原,河流两旁,植物越来越繁茂,果实越来越饱满。
于是,四千多年前的一天,正是满月高挂天空的日子,一队人马在野外急急行驶。饥渴难耐,忽然看到山坡几棵大树上诱人的果子,便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起来。酸酸甜甜,既果腹又解渴,让大家忘记了疲劳,连声称赞。却不知道这种果实的名字,于是求助这队人马的首领,首领说,此果寻来,既解饥劳之困,又煞费周折,赐名为:找。这位首领就是长居轩辕之丘、有土德之瑞的中华“人文初祖”皇帝。他播百谷草木,重视生产,发展经济。枣树也终于有了中国土著植民的国籍。据说,皇帝的史官颛顼根据枣树带刺的特色,创造了“枣”字。枣也从“找”摇身一变成家喻户晓的“枣”美食。每年都有机会大摇大摆地出入皇宫,并有过远渡重洋的快乐旅程。
其实枣树非常个性,它并不在乎被人记住,更无所谓被人遗忘。开花时,黄绿色的花瓣只比豆粒大,还要隐藏在绿色的叶子里。并且既开花,必结果。不似其他瓜果,均有开花不结果的现象。如果不是成群结队的蜜蜂造访,恐怕很难有聚焦的目光。也可能是怕凋谢时看到人们失望的眼神吧。只在自己绿色的衣服上放一些星星,给自己一个灿烂的心情,却在灯火阑珊的夜晚为天空的闪烁鼓掌。就像现在,满树晶莹诱惑着来来往往的目光,它却只管和隔壁有着北欧国籍的胡萝卜、西红柿聊着家常。
枣园的主人有着和枣一样红红的脸膛,和枣树一样朴实的性格。留意他是因为枣园本没有门,他却用两棵枣树做了门神,一左一右,树上的枣如鸡蛋般大小,一头尖一头圆,枣的名字叫:菩提枣。我佩服枣园主人的智慧,用菩提老祖的讳名做了自己的精神道场,枣园成了他的“斜月三星洞”,坐在下面为自己嫁接的枣树一一命名,使他的枣园家庭跨越年代和物种。金刚葫芦娃枣生龙活虎、芒果枣、香蕉枣、马牙枣、菱枣,一个赛一个的优雅从容。沉浸此间热闹,享受其乐融融。
秋天装满了枣园,枣园满是秋天的德行。我忽然想到《白桦树上的诗篇》,想到穆格敦的那句诗:德行就是你把喝进嘴里的酒运行到身体里的各地方。我也想说:真是好诗。天空的云,三五成群地向枣园走来,它们一定也是收到了枣园主人的请帖。热闹一波接着一波,聪明的枣园主人,是想让我们把秋天的韵味通过枣的甘醇运行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希望枣的德行遍布身心,然后传遍家人、朋友、同事以及擦肩而过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