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惊叹于其眉宇间的盛唐气象,读至“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一句时,不禁心中一动:用“望”这个主体动作勾勒出淡而见巅的山之全景,只有以画家的选景视角和诗人的文学天赋才能写出这样馥郁苍翠的句子吧。可以说我爱“春山可望”这句多过后文对景致的铺陈描绘,不仅为其如卷轴间山水妙似留白的意境,还因为它和我记忆中的个人经历影影绰绰地有了重叠。
那时当汽车驶在通往故乡的高速路上,我本是个没什么仪式感的人,却鬼使神差地滑动着耳机的播放列表,定格在“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上。时值仲春,故乡本就多山,记忆中的一丘一壑还穿着白雪和枯枝败叶,而今已经满目鲜艳浓烈的绿。车在一个接一个的隧道间穿行,我看着山山山山从眼角滑过,耳机里吉他伴奏的温暖一如往常。我忽然觉得这些山与记忆中的不一样起来,如同昔日一起疯闹的野丫头突然长成了温柔恬静的少女。我回过头看,不,是望着它们:它们绿得那么汪洋恣肆,那么层出不穷。不同的绿在空气里舞动、融合,染绿了风。曾听说人眼可匹敌精度最高的摄像机,现在我相信了,因为每一座山都绿得不一样,甚至同一座山的山麓与山顶也不尽相同,我觉得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种绿色,甚至将它们统称为绿色已经是对它们的轻视与亵渎。假如山的每一丝绿色都是一种语言,那么语言不通的山们该多么孤寂啊。可是,只要你在微风里眺望它们,就能轻而易举地读懂这些语言。很多年以后我才找到合适的人类语言来描绘我看到的和我感受到的,包括洛尔迦的那首著名的《梦游人谣》——“绿的风,绿的树枝”。安达卢西亚古老的深歌节奏里流淌着的美丽颜色。
有趣的是,真正到了故乡,才发现真正的故乡只存在记忆中。也许我们从来就不能真正地回到故乡,因为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把它和我们一起带走了。
又回忆起童年的山来。最早住的老屋离山很近,虽然是楼房,却并不高。下了楼,在门前的院子里就能看到很高的山。其实从窗里也能看见,只是不那么真切。夏天傍晚我常站在阳台上望着那山,它的奇妙之处在于并未完全被植物覆盖,而是在正对着观者出裸露了一大片岩石,形状很像一位须发飘飘的老者,当然小时候我只叫它“白胡子老爷爷”。这老爷爷之于我仿佛真是一位沉默而慈爱的老祖父,陪我度过了大半个童年。
初夏的时候我们经常爬山。小城的边境有五座连在一起的山,山脚下原先是牧场,后来成了雕塑公园。我仍记得在如绒毯的草地上野餐,跨过朴实的木制围栏,天蓝得仿佛是第一次蓝一样。听到奶牛脖颈上铜铃的清脆响声,就知道附近有牧人。我记得独自走在草地上,数着蒲公英开的细小的黄花和大簇大簇不知名字的艳丽野花,远远地看着悠闲吃草的牛群。当然爬山不像是写文章那样轻松,往往爬到一半我已经气喘吁吁,这时不妨坐在某个树桩上歇一会儿,看看阳光打在树叶间留下的精美纹路。夏日的阳光是最伟大的魔术师,一切事物都是鲜活的、跃动的、即使是晦暗的地方也无比明亮。生命的无政府主义真是令人惊叹,山在享受它年轻的时候。
印象最深的一次,我和一条小蛇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相逢。起初我以为是掉落的树枝,看到“树枝”动了才倏地跳开。据在场的家人讲,小蛇和我同时受到了惊吓,同时逃开了。还有一次在山顶,我看到一只硕大的蝴蝶。我很纳闷它怎么会有心情飞到这么高的地方来(那是五座山里最高的山峰),可能它觉得在平地上飞太没意思了吧。它是黑色的,翅膀上玉色斑点闪着幽幽的磷光。我吃惊地睁大眼,看着它的翅膀划过不规则的优美弧线。不一会儿它就消失在视野中了。
经常和山打交道的人,很难不爱上它们。自我在城市安家以来,也忘不了它们,它们始终是我梦境的背景。“仁者乐山”“须行即骑访名山”之类的固然很好,但都把其他的意义附着于山,纯粹的山才是我爱的真正的美。康德说,“对自然美抱有直接兴趣,永远是心地善良的标志。”我对此深有感触,山的美教我变得善良,还教给我许多其他珍贵的品质。
“山地老天荒的沉默里,有着崇高的孤独。”